311東日本大地震、汶川大地震、阪神大地震，這些事件對香港人來說，很像很熟悉，但很多時其實只是看過電視機上的影像，透過第三者的鏡頭來了解此等災難。地震對於經歷者，究竟帶來甚麼？哲學家柄谷行人就談過地震與康德的關係。
柄谷氏在1995年遇上當年極其震撼的阪神大地震，縱使他其時人住在東京，但他本身在阪神出身，其母亦獨住於阪神，因此當時的阪神大地震對他仍然有不少的關連。
由於地震之後阪神一帶交通一度停擺，無法立刻以鐵道前往，柄谷氏只好一週後才能坐車到阪神附近，繼而走路到神戶港。途中他見到一大片倒下的房屋，多得他連拍照的念頭都放棄掉。
對於神戶大地震，引起的社會爭議和十多年後的汶川地震相當相似，例如當時的都市建設因為當地建築業的利益，而犧牲居民的安全；而地震後的救援體制、危機管理不善的方面，亦受到不少的批判。對於此，有不少人主張要強化對都市建設的國家統制，例如建築家安藤忠雄等。地震亦成為政治上向首相集權，積極肯定自衛隊的輿論工具。
對於這次阪神地震，柄谷氏則聯想起在同年同樣震撼人心的大型社會事件，那就是奧姆真理教引起的東京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這個源自十九世紀末神智學心靈主義(spiritualism)的末流，為了希望建立其理想國度，以準備在他們預想的世界最終大戰中先發制人而發動生化恐怖襲擊。
地震和奧姆真理教事件看似沒有直接關係，但使得柄谷氏將兩宗事件聯想起來的，竟然是發生在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以及預知此事的 Emanuel Swedenborg 伊曼紐‧斯威登堡。斯威登堡作為當時一流的科學家，同時亦都是一個視靈者。他亦都可說是19世紀末盛行的神智學其先驅。不過柄谷氏所感興趣的，不是神智學、地震或是斯威登堡，而是當時對此同時持兩種態度的哲學家康德。
由於發生地震當日，正正是歐洲祭拜眾多聖人的日子諸聖節（11/1），當時有大批信徒在教會進行禮拜儀式，這次地震引起了歐洲大眾對神的恩寵生疑。這次宗教反思的影響層面不止於一般群眾，更波及歐洲的一眾知識份子，康德當然亦不能倖免。
當時極受衝撃的，就是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說（pre-established harmony)。萊布尼茲認為，世界由最細小的單子（Monad) 構成（其性質為精神上的思thought, 而非現今物理學的原子）。他主張每一粒單子都是自足的，單子相互之間沒有交流、沒有相互影響，因果關係只是表面而非實際存在。A若能理解b的言語，只是因為神對A、b，兩個單子各自內在自身所作的變化。整個宇宙能維持統一秩序的狀態，也是基於神在單子之間所產生的調和關係而成。但一場沐浴在神的靈光中的地震之下，似乎打擊了萊布尼茲一向受到歐洲信徒接納的形而上觀念。
This is 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worlds. —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例如數年後伏爾泰就在《憨第德 Candide, ou l’Optimisme》《詠里斯本劫難詩 Poème sur le désastre de Lisbonne》𥚃寫下對預定和諧說這種宗教樂觀主義的嘲諷。
‘If it be true,’ they said, ‘that whatever is, is right, it follows that human nature is not fallen. If the order of things requires that everything should be as it is, then human nature has not been corrupted, and consequently has no need for a Redeemer…. if the miseries of individuals are merely the by-product of this general and necessary order, then we are nothing more than cogs which serve to keep the great machine in motion; we are no more precious in the eyes of God than the animals by which we are devoured.’ — Voltaire
另一方面，盧梭就認為地震為自然對文明的報復，是因為人類忘記大自然的制裁。至於康德，就有另一些看法。
在1756年，康德就里斯本地震寫下三份研究報告，其強調地震沒有宗教上的意義，強調其只是自然而成，繼而闡述對地震發生原因的假設，以及警告歐洲大陸之後仍有機會發生地震，並建議必須興建耐震設施。當時即使是非宗教觀點的人，他們仍然希望為地震找出「意義」，而康德則顯然拒絕這種取態。
康德雖然採取比較科學的取態去面對地震，但他卻對預言地震的斯威登堡所擁有的「知」相當有興趣。康德不僅調查斯威登堡的「奇蹟能力」，更直接寫信給本人，希望和他見面。康德並非相信「視靈/陰陽眼」這種現象，而是理解其為「夢中之想」或「腦病」的一種，它純粹只是一種思念，透過感官從外到來般接受一樣。但康德自己不能夠否認斯威登堡的「知」，因為斯威登堡本人是一流的自然科學家，而不是「精神錯亂」，就算陰陽眼只是一種想像，也很難就以妄想就草草了事。加上其預知能力亦有不少確實証據，可以証明斯威登堡是能夠作出里斯本地震的預告。
康德對此無法定論。他無法稱斯威登堡為「精神錯亂」，亦無法認真對待「視靈者」。同時，他也對讀者自嘲作為肯定「視靈者」的自己應該去精神病院。更甚者，這種自嘲不止於「視靈者的夢」，而是他一生貢獻的形而上學。
在他的著作《 以形而上學的夢能解釋的視靈者的夢 / 視靈者之夢 Träume eines Geistersehers, erläutert durch Träume der Metaphysik》𥚃，就寫道「但是，沒法和無止境的哲學達成一致般，有多少種愚事存在著？」難道形而上學不就是一種如此愚蠢，一種精神錯亂？
在《視靈者之夢》面世後，康德沈默了十年，直至他的巨作，《純粹理性批判》出現。此巨作作為體系建構的作品，卻沒有消除那種對視靈者且嘲笑又肯定的態度，那就是二律背反。
「在之前，我以自己知性的立場，對一般人類知性進行過考察，現在，我將自身放置於非自身的外在理性位置上，從他人的觀點，對自身的判斷以及與其最隱密的動機，作出考察。兩方面考察的比較的確會產生強烈的視覺差，但這是唯一的手段，去規避光學的欺騙，以為了將諸概念，以及人類性的認識能力，立於真確的位置。」 – 《視靈者之夢》
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就是基於對各種正題、反題都成立的証明，以暴露它們亦只不過是「光學（視覺上？）的欺騙」。
而對於當時萊布尼兹的形而上學，康德回應道「今日，對於形而上學昭然顯示出某種的輕蔑，成為了時代的潮流」 – 《純粹理性批判》。但他也道，「實際上，對於研究人類自然本性無法不關心的對象，如何裝作不在意也沒有益處。自稱自己對形而上學沒有關心的人，不論幾多次將學術用語改變成通俗的說法，將自己的真正面貌隱藏起來，總而言之就在考慮甚麼也好，在他們極為侮蔑的形上學見解上，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打回原形」 – 《純粹理性批判》。
柄谷氏認為地震的時候，也就是重新提起康德批判思想的時候。他提到另一位當代思想家齊澤克所舉的例子：
笛卡兒的「我思」，是作為中世紀「存在的偉大連鎖（great chain of being）」上的裂縫其自覺，但他後來將其遮閉上。而將此裂縫以超越論的「我思」表現出來的，則是康德。將和笛卡兒同時自覺的裂縫，與「理性主義」相連的，則是萊布尼茲。而將康德從萊布尼茲、Christian Wolff的「理性主義的形上學」中解放出來的，是休謨的懷疑論。不過康德最終並非走休謨的路線，而是主張重建形而上學起來。
若從此回顧這段哲學史的話，齊澤克認為動搖康德形而上學的，並非休謨的懷疑論，而是當時的大地震。地震，將萊布尼茲其具階段性的感性和悟性之間，產生了「地裂」，而康德則是對此巨大的「裂縫」，作出對應。
若循著齊澤克這種推論，康德則是將笛卡兒所發掘後隱藏起來的裂縫，重新曝光。柄谷氏則提出一個疑問，那麼我們應該將萊布尼茲視為現代嗎？又是否應該將康德視為後現代？但，現代在定義上，既可是以該裂縫作為基礎，也同時亦是對此裂縫的積極消除。
在整個近代思想史，就是對裂縫的發現與閉合，就我以為，也就是可能性的再發現所必需的過程。就柄谷氏作言，康德所發現的裂縫，在浪漫派的手上有意無意將其閉合，而其後的祈克果、馬克思則再次發現各種裂縫，後又再被閉合。透過之後的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一次一次的重新開啟新的裂縫，再重新閉合，而這種變形與連續性，可說是形成了整個現代的思想史。
作為總結，柄谷氏對於阪神地區震的感受，比起解構（deconstruction)，更是根本上的毀滅（destruction)。比起形而上學的解構，柄谷氏認為更應該走向批判的再建構，以及體系本身的建構，這也是柄谷氏透過地震，對康德如此在意的理由。
PS:
本文主要譯自：柄谷 行人の柄谷行人講演集成1995–2015 思想的地震 (ちくま学芸文庫)，地震とカント
Ref:
柄谷 行人の柄谷行人講演集成1995–2015 思想的地震 (ちくま学芸文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