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我沒盼望痛苦消失,只求靠著一地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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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is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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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in readJan 20, 2019

人活著呀,是不會好的,會一直痛苦,一直痛苦,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就一直痛苦,以為換了個地方會好,好個屁呀,會在新的地方痛苦,沒有人明白它是怎麼存在的。

我指著地圖,從書中的台灣花蓮一路延伸到電影裡中國河北石家庄的井陘縣,想像一整塊生而為人的痛苦,是怎麼像病疫般在地理上落生開來,或遠或近,世代人演的都是同一場戲,就像他所言:「在哪裡都會是一樣的。」而觀影途中,畫面裡的招牌亮著小城名字,旁邊的友人小聲地探問我:「第二個字怎麼唸呀?」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寫著心得憶及此事,動念一查,原來讀「ㄒㄧㄥˊ」,意思是:山脈中間斷開的地方

看電影前,有天我在誠品亂晃晃,一眼就看見電影故事的前身 —— 小說集《大裂》,擺在架上很顯眼的位置,書封畫出一團混亂,簡介寫著:「15 個中短篇故事,每篇小說都懷抱同樣一個任何人無從迴避的問題:『我們還要活(被傷害)多久?』」我一下子就被深深吸引,抱回家讀,字字粗礪,髒話與垃圾在各處噴發,讀不到一半就會明白,你不可能在那些故事裡盼到好結局。這期間我將書讀讀停停,原本以為是因為負荷不了其中散溢出來的敗壞而擱置,後來才發覺其實我只是不敢讓自己放身俯衝,我會對這些痛苦上癮。

胡波:我一想到有什麼東西會變好,就會非常傷感。

小說裡的〈大象席地而坐〉主要寫一開始睡了好友女人的那男人,電影裡拓展成四條線,四名生活在諸多破事中的角色,眼底和情緒都是重工業城市不散的霧靄和髒兮兮的灰,長鏡頭裡未見什麼激情,積累到最後的高潮反而是死亡和憤怒,痛苦在那裡異常被克制,好像它從來就不是主角。

在後來胡波友人的訪談中,提到電影裡來見跳樓兒子的母親那場戲,演員一開始演得撕心裂肺,胡波卻叫她不要有任何情緒:「好比是妳去買房子,到了小區之後,妳看那棟樓,妳再說:『啊?這麼高呢。』」那平靜給我的感覺,比如刀劃破皮膚會有血,劈開暗影能滲出光,橫斷山脈流有動河,但在胡波鑿出的裂縫裡,萬籟俱寂,空空如也。

我想在這裡再待一會。

從讀了書開始,我就很在意那句「跟妳在一起很舒服」,它貫穿成為了整個故事的最溫柔,人際關係裡所有「軟」的印象,都為這個情節被挑出來予人深深渴望(當然也是因為章宇帥,值得心動,其他人講可能就是變態)。包括老人與孫女與狗狗、韋布向著黃玲說話、黃玲躺在乾淨的沙發上,在真正的惡夢逼近眉睫向我討債前 —— 「請讓我在這裡再待一下下。」

一部四小時的電影,攤開四個人並行的「整整一天」,我還以為這一天永遠不會到頭,但這錯覺並非來自我的不耐,我甚至感覺它是一部異常舒服的治癒之作。所以之後看到有人說待在長時的觀影過程中如坐針氈、屏氣窒息,我特別不以為然,我卑劣地感到舒坦,有人也這樣糟糕地活著,甚至因為先讀了書上的對白,看它一字不落地被有聲朗誦出來,我莫名其妙覺得歡喜。

如果你現在在一個高樓陽台上,你會想什麼?

當然我也不是全程自適的,除了進影廳前的膀胱焦慮,在特別無波的劇情裡,我老是幻想著安靜的下一秒就是爆炸,是徹徹底底的摧毀,比如所有傷害的血花四濺,比如最後人們全部都要被撞死,就像站在崖邊你一定會幻想「跳下去會怎麼樣?」,是一個順其自然的、不得不的流程。我忍不住想。

但在胡波的鏡頭下,這些事情被全數迴避,惡霸摔下樓梯、友人破窗跳樓、KTV 影片、男孩舉槍自盡、狗狗被撕咬、奶奶一動也不動,他讓我們看的是凝視這些事物的角色的臉,我恐懼的畫面都沒有發生,死亡安安靜靜地交代了它的存在,只在終點露一面,剩下來的都是漫長的無言。

章宇說:「死亡只屬於生者。」我看他在胡波自縊後寫的自白,「我趕到他家樓下時,屍體已經被運走了,樓下影影綽綽站了些人,我認識其中幾個。有在哭的。」我滿腦子是他電影裡一副蒼茫無望的臉,想起那些人磨著苦痛行走,想起那句詰問:「人們都怎麼看待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

《大象席地而坐》台灣版海報

整部電影裡有兩個我想哭的地方。

第一個是感覺故事要塵埃落定,該發射的子彈發了,原先砸狗目的用的棒子拿來從人頭狠敲下去了,撞球竿揮向惡人了。我們準備要逃走,要去看那隻一直坐在那裡的大象。黃玲走在橋上時望著遠處行經的列車,風揚起了她的黑髮,我看著她的側臉忍不住想哭,想著為什麼這樣的一天如此漫長,想像的希望卻還在彼方。

後來看到胡波在拍片時曾因時間緊迫,在鏡頭後又擔心又碎唸:「老天爺,賜給我一輛火車吧。」與此同時,火車進站。悲觀主義的我,感到火車經過就算上幸運,它卻沒辦法停留,也無法將痛苦的我們載走。

第二個則來得很慢,觀影結束後我碎片式的回想電影內容,想到大多數鏡頭是跟著角色的後面走這件事,一幕幕被背影填充的畫面突然讓我想瘋狂掉淚,背影使我想到無能為力,想到不可挽回,想到互相不能理解。

看到胡波是因為資金問題不得不這樣運鏡,因為他沒錢做到將現場清場,如果帶到路人盯著鏡頭的臉勢必穿幫,想不到這樣逼仄的視線距離反而讓哀愁放的更大,我想了好多人們望著他人背影時會出現的想法,「我要走過去,和他面對面,讓他明白我想說的話。」、「我想看看你的臉,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可是大部分時間,我們無所作為,我們懂個狗屎。

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在此處,並在荒原裡尋找可以通向哪裡的通路,並堅信所有的一切都不止是對當下的失望透頂。

看完電影的那一晚我做了一個疼痛的夢,心臟被針刺了好幾個細細密密的洞,血像髮一樣溢流出來,我在夢裡縮起了身體。醒來後我知道這情節在物理上應該是不成立的,心臟的壓力應該會讓它直接爆炸才對(吧)。

我想到只是因為我們都在忍。

小獸在我體內漸漸長起來,痛苦在外頭慢慢蠶食我,我也變成坐在那裡的「人」。坐在荒原裡,坐在無邊無際的傷害裡,直到坐到受不了的時候。

就扔一把大火把它給燒了。

大裂:胡遷中短篇小說集【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改編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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