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梅花一佳人 — — 淺談金庸筆下的女子(上)

Hung Jacky
火苗文人,人文專欄
11 min readDec 30,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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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作為中國傳統名花,一直以來都深受騷人墨客的青睞,有「花中四君子」、「歲寒三友」、「花魁」之譽,可謂「萬千寵愛在一身」。

梅花能為歷代文士所鍾愛,並不是偶然的,因為她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在,都具備許多堪以吟詠的特質,所以才能常常成為詩人詞客托物寄情的對象。陸游在 《梅花绝句·其一》中言道「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以表現自己的愛梅之心,其實這句話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梅花本有身千億,在不同文人筆下自有不同的形象、特質,有若造化裏的芸芸眾生。梅花雖為花中君子,可在歷代文學作品裏卻總是顯露出女兒情態,她的「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莫不散發着佳人一顰一笑、一嗔一怨的動人魅力。每當看到一篇篇詠梅的著作,總不免聯想到武俠小說裏的一位位絕代佳人。而今金庸老先生雖已仙逝,但他創造出來的經典角色卻永遠的青春、生動,拙文便藉梅花談談金庸筆下的眾位經典女角色。

梅花品種繁多,花色豐富多彩、鮮明艷麗,多為白色、粉色或紅色,也有淺綠和紫色。而最為詩家「寵幸」的莫過於紅梅,那在莽莽白雪中留下一抹驚艷奪目的紅,對觀賞者(不論是賞詩還是賞花)的視覺造成強烈的沖擊,惹人遐思。能把這種紅表現得楚楚動人,當數蘇軾的《紅梅三首·其一》: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
故作小紅桃杏色,尚餘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
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

此詩寫得精微細緻、不落窠臼,過往的詠梅篇章多把梅花塑造成遺世獨立、傲骨錚錚的形象,強調她與世隔絕、獨來獨往的格調。蘇軾卻毫不忌諱地把梅花和俗的一面呈現出來,寫她雖然「獨開遲」,卻懷着「自恐冰容不入時」的憂慮,所以要「故作小紅桃杏色」。然而,和俗不等於媚俗,此詩梅花的可貴之處正在於她在融入世俗的同時,又謹守着自己的本質,不會因上了「桃杏色」的妝而失卻「孤瘦雪霜姿」和不肯從俗的「寒心」。這些姿態、心性都是掩映在和俗的花色之下,外人固不易察覺,所以詩末的「不知」正與開首的「獨」相呼應,反映外在與內在相矛盾的梅花那深沉的孤獨、無奈。

在金庸的小說裏,有兩位女性都具備着這種特點。一個是郭襄,她看似八面玲瓏、樂觀開朗,內心卻藏着不為人知的沉鬱、遺憾。「獨開遲」正是郭襄一生最大的悲哀,她愛慕年紀遠較她大的楊過,可惜楊過早已心有所屬,因此她只能幻想自己是早出生二十年的「大龍女」,得以與楊過相遇相愛。她對愛情的專一、執着與痴心,使得傾慕她的何足道、張君寶都被拒於心扉之外,這正是郭襄終生不渝的「寒心」、「梅格」;另一個則是《白馬嘯西風》的李文秀。她幼時與哈薩克人蘇普交好,兩人青梅竹馬,卻因命運的捉弄而無緣在一起。後來發現蘇普已愛上了另一個女子,她傷心不已,在了結一切恩怨情仇後,她獨自一人騎着白馬回到中原。書中寫道:「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

郭襄與李文秀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對外她們都有溫柔善良、平易近人的一面,郭襄與外貌奇特、醜陋的「西山一窟鬼」交友,甚至為了敵人金輪國師的死而流淚,正如李文秀用玉鐲換天鈴鳥一命、會為狠毒的瓦耳拉齊的死而傷心,這些都是溫煦、親和的「小紅桃杏色」;而她們內心無法填補的遺憾,讓她們總是以形單影隻的孤獨身影出現,當我看到 《白馬嘯西風》以李文秀伴着一匹老瘦的白馬獨自走向中原作為結局時,腦海裏總浮現《倚天屠龍記》開首的情景 — — 一個「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的少女騎着青驢,滿懷愁思在少室山山道上孤獨地踱步。一首一尾,兩個不同時空的少女,以同樣的「孤瘦雪霜姿」走向那同樣無法改變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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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紅梅外,白梅也常常入詩。她最大的特色是花色潔白,在冬天開放時與雪色相似,故在詩中常常伴着冰雪出現:

《白梅》 王冕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白梅本已極白,置身於「冰雪林中」更是白得透徹、無瑕到底,使人不禁想起王昌齡的「一片冰心在玉壺」。此詩寫得簡潔有力,短短四句便刻畫出白梅具有冰雪、桃李不能企及的美。從「清香」二字可以看出,冰雪雖與白梅同樣表裏澄淨,卻沒有白梅的芳香;而能於「冰雪林中」立身的霜質更是徒有香味的桃李望塵莫及的。詩末以「忽然一夜」表現時間的突兀,以「乾坤萬里」表現空間的宏闊,使得梅花的清香充盈整個宇宙,煥發出澎湃飽滿的精神力量。

這種出落凡塵的形象非「香香公主」喀絲麗莫屬。無論在形式還是內涵方面,喀絲麗都高度契合王冕詩中白梅的形象。形式方面,喀絲麗一出場便是以潔白無瑕的身影出現,全身赤裸地在湖中洗澡,當她「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時,更令恪守禮法的陳家洛也如痴如醉。後來即便穿上衣服,也是「全身白衣如雪」,一直到死後出現在陳家洛的幻想中,仍是「一身白衣,有如雲綃霧縠」。除此之外,她還有「嬌柔清亮」的聲音、「淡雅清幽」的體香及「美極清極」的容顏,可以說,「白」與「清」是喀絲麗形式美的最主要特色,而這也是王冕詩中白梅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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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內涵方面,喀絲麗的性格極是單純、天真,她的一塵不染、善良博愛甚至到了違背常情的地步,她喜歡吃花牧羊,會給受傷的小鹿餵奶,甚至憐憫要吃她果腹的狼群,而一番「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興興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的話,更讓陳家洛與乾隆之間的鬥爭顯得冠冕堂皇、幼稚可笑,不管賦予甚麽理由,都俗若「桃李混芳塵」。她的出現也使其他女角色相形見絀,就算她們不在容貌上輸給喀絲麗,也絕無那顆絕對純潔的心靈及超俗絕世的魅力,能使幾萬「劍拔弩張」的清軍丟掉兵器,忽然「心中柔和寧靜,不想厮殺」。這樣神話般的人物自有神話般的身世(喀絲麗的容貌與傳說中的女英雄瑪米兒一樣),以前看《書劍恩仇錄》時總覺得喀絲麗完美得有點浮誇失實,是金庸的一大敗筆。近來卻覺得,金老或許正是要透過這樣一個近乎神話的角色來暗示人類久已磨滅掉那原始、美好的本性,故喀絲麗的存在與混濁的世界顯得格格不入,而最後她的逝去也寓示着人性衍化的必然結果。喀絲麗以犧牲自己換來和平,正如白梅以自己的清香「散作乾坤萬里春」。

《點絳唇·賦梅》 周必大
踏白江梅,大都玉軟酥凝就。雨肥霜逗。痴騃閨房秀。 莫待冬深,雪壓風欺後。君知否?卻嫌伊瘦。又怕伊僝僽。

寫梅,除了花色,其清癯玉立的姿態也是充滿美感。歷來詠梅最著名的兩句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逋極力描繪梅花的神清骨秀(這兩句算不算上乘之作,多有爭論,茲不細論,許建業博士在《古人都愛玩Dixit — — 咏物「不即不離,不黏不脫」的追求》一文有詳細的論述,讀者可自行參閱),而周必大的《點絳唇·賦梅》則塑造了幽獨之外的另一種形象 — — 「瘦」而「僝僽」。

據說此詞是周必大在與池陽太守飲酒時,寫給一個叫曹盼的官妓。他見曹盼長得清雅瘦弱,便藉梅花來寫她這種別具風味的美。詞中梅的缺陷美是多方面因素促成的,不論是自身的殘缺(包括生理上的「瘦」及心理上的「僝僽」)抑或環境的壓迫(「雨肥霜逗」、「雪壓風欺」),都令人對梅花不自禁地因憐生愛,「卻嫌」、「又怕」正是這種百轉千回的情意的最佳寫照。此詞的梅別開生面,不再是鬥霜傲雪的「花魁」,搖身一變成「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林黛玉,這固然歸功於「瘦」及「僝僽」用得其所,但我以為詞眼並不在這兩處,真正的點睛之筆應該是「痴騃」兩字,為羸弱、不幸的梅花添上一點可愛的呆氣,於是詞人對梅花的愛便不只是純粹的同情,更有幾分由心而發的欣賞、顧惜(此處的「痴騃」並非貶義,而是詞人愛梅花的另一種說法,如同陶淵明寫《責子》並非真的要數落兒子)。

《飛狐外傳》的程靈素便符合詞中梅擁有的三種美 — — 「瘦」、「僝僽」、「痴騃」。她是金庸小說裏唯一一個容貌平平的女主角(殷離雖也不美,卻是因練功而毀容,小時候本是個美人胚),一出場便是「肌膚枯黄,臉有菜色」 、「雙肩如削,身材瘦小」,故曰「瘦」。而她的「瘦」竟是「越看越美」,尤其是當她「悄立曉風之中,殘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時,更令胡斐「大生憐惜之心」,這種「憐惜」正是周必大的「卻嫌」、「又怕」。然而,胡斐對程靈素的愛只能止於「憐惜」,也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當胡斐提議要與她結拜為兄妹時,她先是「臉頰霎時間變為蒼白」,繼而「言語行動之中,突然微帶狂態」,以至於一整天「直到黄昏,始終沒再跟胡斐說話」,內心的愁苦可想而知。直到她犧牲自己換取情郎一命時,方吐露她的心聲:「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憐……」可以說,能為胡斐而死,是她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僝僽」。至於「痴騃」,是程靈素最動人處,她生前洞悉人性、算無遺策,卻抵不住胡斐的一句輕言軟語。胡斐有意無意的一句真心話,總令她「心中舒服慰貼無比」。而她的死更表現出無限的痴情。不忍情郎斷臂、只活九年,為了在情郎心中留一个永久的位置,她「念頭一轉,便打定了主意」要為愛犧牲。無奈她一生的心事,到底「君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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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 王安石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梅香是梅花作品裏必不可缺的一部分,因為這是她之所以勝雪的要素(「雪卻輸梅一段香」)。以此詩為例,詩人並沒把焦點放在花色與姿態上(只是以暗示筆法帶出),反而在詩末以「暗香」區分梅花與雪的不同。次句雖言梅花「凌寒」,勝負卻仍未分,因為能在冰天雪地裏開放,只說明她足以與雪抗衡,卻非凌駕於雪。三句詩人更避重就輕,以「遙知」兩字寫梅花自遠觀之與雪一樣潔白,巧妙地掩飾了梅不如雪白的事實(「梅須遜雪三分白」)。直至最後一句「暗香」兩字一出,一場精彩的梅雪之爭才一錘定音,讓梅花奪得最終的勝利。

此詩寫得極是簡練,寥寥數字,已刻畫出梅的許多可貴之處。先是用「牆角」兩字反映梅花平凡、質樸的一面,她並不孤高自傲,也不故作清高,她的身影隨處可見,即便在不起眼的「牆角」,她也忠實地展放自我;「凌寒」表現她的堅強,不屈不撓,經受得起風雪的考驗;「獨」,既強調她的「凌寒」是一枝獨秀,遠勝於春天才開放的百花,也抒發了勝利者的孤獨情懷,那種領先於時代而無人理解的寂寞;「遙知」與「暗香」相映襯,強調梅花的芳香之餘,也突出這種香是無遠弗屆的,將她的精神力量無限擴大;而最難得的是,她的香並不張揚,更不會盛氣凌人,只是一股清幽淡雅的「暗香」,散發出一種樸實、沉潛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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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堅強、孤獨、芳香、樸實、沉潛,小昭正是這樣的一個美人。她甘於平凡,不樂意當波斯明教教主,寧願終生做張無忌的小丫頭;她堅忍不拔,為救母親,一直裝成不會武功的醜女孩,做一個微弱的婢女,縱使屢遭刁難也不改其志、不易其節;異於漢人的容貌、曲折離奇的身世、領導群雄的才華、機靈百出的頭腦等,莫不讓她秀出於眾。或許是太優秀的緣故,上天(金老)才安排她走上孤獨的不歸路,與愛人天各一方,永世隔絕;而她的芳香、樸實、沉潛,便體現在那無私的奉獻。小昭無時無刻都在為別人而活,在小說前段她背負着為母親贖罪的重任,到了後段她又背負着救母親及張無忌一行數人的性命,而與愛人終生分離的命運。她一生中最大的自由便是做張無忌的奴婢,服侍他更衣、睡覺,但連這一點自由,也是把自己完全地交出、奉獻。她的「暗香」不只在於無私的付出,也包括無盡的承受,從起初受楊逍父女的猜忌,到後來受謝遜、張無忌的猜疑,她都不變其香,難怪能得金庸的垂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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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g Jacky
火苗文人,人文專欄

修讀中國語言及文學學系,熱愛文學,尤好詩。偶事創作。推動文化發展,書生有責,縱使路漫漫而修遠,仍堅持「青雲心寄遠,不作蹇驢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