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梅花一佳人 — — 淺談金庸筆下的女子(下)

Hung Jacky
火苗文人,人文專欄
15 min readJan 2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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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算子﹒詠梅》 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黄昏獨自愁,更着风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梅花因其獨特的外貌姿態、生長習性,使得她在詩人詞客的作品裏常常瀰漫着濃厚的悲劇色彩,陸游的詠梅篇章可謂此中的代表作。

《卜算子﹒詠梅》開篇便是一個孤絕的世界,「驛外」本已是荒涼、冷僻之地,而連唯一能與外界溝通的橋樑也成了「斷橋」,可想而知,梅花還未出場便已定了悲劇的基調了。起句的不凡領起全篇,於是次句的「寂寞」顯得力透紙背。這一句頗耐人尋味,「寂寞」而能「開」,原是一大奇蹟,「開」卻又「無主」,只能回到「寂寞」的惡性循環,這種迴環的句意隱隱連通梅花輪迴的悲劇,將其後文一切淒慘的遭遇合理化,令她的堅持開放、強抗風雨顯得力不從心。如果說梅花的「寂寞」是緣於空間上的隔絕,那麼她的無力感則關聯到令人聯想起暮年的「黃昏」,外加淒風苦雨的侵襲,次句的「開」所蘊含的生命力便大大地萎縮、衰敗了。在這種狀態下,「無意」與「一任」就充滿身不由己的悲愴。「群芳」的妒忌也反映出梅花不止受環境的壓迫,更有同類的排擠。「零落成泥碾作塵」,層次豐富,「零落」是生命的消逝,「成泥」是麈俗的污染,「碾作塵」則有萬劫不復的意味,「零落」尚可保全花體,「成泥」已只剩下殘骸,而「碾作塵」則是在經過不知多久、多少雙腳的蹂躪後,終於消散風中、蕩然無存了。梅花的不幸、淒苦至此已臻極點,然後「只有香如故」一句振起全篇,一舉掃蕩前文所有的悲哀,釋放偉大的精神力量,與前文的「開」相呼應,展示梅花由生到死始終保住最大的忠貞,與命運對抗到底。

歸納起來,此詞的梅的命運是縱使與世隔絕,歷盡艱辛,仍堅持追求自我,忠於自我,最後雖有所犧牲,卻也實現了自己最大的價值。與此梅花命運相類同的角色,在金庸小說裏為數不少,這裏且談談三個較具代表性的人物:

首先是《射鵰英雄傳》的穆念慈,她身世坎坷,自幼便父母雙亡,長大後義父楊鐵心也與義母包惜弱雙雙自殺,唯一的情人楊康對她又若即若離,後來更作法自斃、死於非命。而與她交情較深的郭靖、黃蓉,又總是在她遭遇不幸時成雙成對地出現,給她不實在的安慰,而這卻往往倍添她的孤絕、淒苦(這可能也是她多次拒絕郭黃相邀同行的原因)。當穆念慈對郭黃二人說「郭大哥,妹妹,你們兩人好,命也好」時,彷彿是對自己注定要終生「寂寞開無主」的命運作出宣言,所以最後她孤獨地死去,可說是意料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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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同樣「寂寞開無主」的是公孫綠萼。她在世外桃源的絕情谷出生、成長,看似和諧美好,其實命運已暗暗埋下了悲劇的伏線,而這一切便在楊過、小龍女入谷後漸漸水落石出 — — 父親卑鄙無恥,母親性情扭曲,兩人反目成仇、互相殺伐,最後父親更處心積慮要殺害自己……這個悲情少女被迫面對悖逆倫常的種種事情,不止如此,最令她心碎的是她所愛的人心中只有小龍女一人。在得知自己「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後,她便一心尋死,以求解脫。作為女配角,金庸在公孫綠萼身上着墨甚多,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當楊過問及她姓名並加以調笑時,她「奔出數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樹下面,垂下了頭呆呆出神,過了一會,回過頭來」,鄭重地把姓名告訴了眼前令她心動的男子。這段描寫很唯美,公孫綠萼那種天真爛漫、情竇初開的盈盈少女情態躍然紙上。另外,充滿象徵意味的筆法更似是作者在暗示這個角色不幸的開始。如果說穆念慈的名字含意是因一念之慈而失身於楊康,從此貽誤終生;那麼公孫綠萼這個在「情花樹下」說出的名字更挑明了她注定只能做襯托花朵的角色,為愛犧牲,成全別人。她「自幼便鬱鬱寡歡」、容易自傷自憐的性格特點,便是《詠梅》詞中梅花無力的「無意」、「一任」的最佳註解。

至於紀曉芙,雖然也落得「零落成泥碾作塵」的下場,卻較穆念慈、公孫綠萼「幸運」得多。她出身名門正派,父親是漢陽金鞭紀老英雄,師父是名震天下的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而她自己則是滅絕師太的得意弟子。她本與武當派的殷梨亭有婚約,卻不幸為明教(旁人稱為「魔教」)中人楊逍所纏,被迫失身於他,卻又無法自盡。後來她乘機逃走,發現自己已懷有楊逍的骨肉,自知不容於正派,只好偷偷生下孩子,並於「舜耕山中隱居」,過得逍遙適意。直到後來與師父相遇,訴說一切原由,本可獲得師父原宥,卻因不肯加害楊逍而慘死師父掌下。說她較「幸運」,是因為她與楊逍之間的愛情雖不為世所容,但她死而無憾,失身於楊雖非她本意,可她終究沒後悔,還將女兒取名為楊不悔。可以說,「射鵰三部曲」的三個悲情女角中,紀曉芙的愛情是最有着落、最美滿的。而她對愛情的忠貞,對俠義的堅持,也是後來與她遭遇相似的周芷若遠為不如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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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女角中,以穆念慈的意志最符合詞中所詠的梅花精神,也最值得敬重。公孫綠萼為愛犧牲雖令人感動,但她的思想較消極,只因無法與意中人相愛便「萬念俱灰」(這點與詞中梅由始至終都堅強對抗命運相差甚遠),最後的自盡也不過是見到楊過擔心傷到她而不搶絕情丹(解藥),從而感到「芳心大慰」、「死也瞑目」,這種愛情觀有點盲目、偏狹,不值得效仿;紀曉芙與楊逍相識時日極短,應該無法判斷楊逍的為人。首先楊逍強佔她的手段有悖正道。其次從她趁敵人來找楊逍而逃走一事,可推斷當時她並未在道德方面認同楊逍(從她日後對「魔教」中人彭瑩玉一再回護,可見她並不囿於門派之見,如果當時她認同楊逍,應該不會趁他危難之際逃走)。最重要的是,當她得知師伯孤鴻子因楊逍而死時,在未弄清誰是誰非的情況下,竟「隱隱感到驕傲」。由此可見,在紀曉芙的愛情觀裏道德考慮的因素甚少,兒女私情居多,這也使得她的「香如故」偏向狹隘;只有穆念慈,對愛情始終保持清醒,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她雖然曾幻想楊康是忍辱負重的少年英雄,但終究認清他貪戀富貴、認賊作父的真面目,之前對楊康的錯信,與其說是盲目、無知,毋寧視為她成長的階段。她曾為了守節而差點自絕於情人面前,其性情之貞烈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最終仍不免失身,可見她愛楊康之深,而恰恰因為愛得愈深,愈反映出她對這段愛情的覺悟是痛徹心扉,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後的「香如故」。她對愛情的追求並不止於個人的幸福,更涉及蒼生的禍福(所以她無法容忍楊康投向金國),這一點是公孫綠萼與紀曉芙所不如的。更難得的是,當楊康德行有虧時,穆念慈每每對他疾言厲色地訓斥一番,望他能從此改過。這份剛正與果斷是許多女角所缺少的,即便是善良如阿朱,在誤以為喬峰殺了無辜的人後,也只是「雖覺不安,卻也不便怨責」。可見,穆念慈對於是非善惡的執着,使得她散發出的「香如故」具有一種浩然正氣「以一敵七」的能量,超越命運的悲苦,流芳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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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毛澤東讀到陸游這首詞後,也寫了一首《詠梅》詞,題材雖與陸詞相近,卻能翻出新意,塑造一個全新的梅花形象:

《卜算子﹒詠梅》 毛澤東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毛澤東在序文中說自己是對陸詞「反其義而用之」,而他也確實做到了。開篇又是「風雨」又是「飛雪」的,結合「春歸」與「春到」的歲月消磨,以及空間上「懸崖百丈冰」的隔絕,詞中梅花所面對的惡劣環境實不下於陸詞之梅。然而,詞人所遣用的動詞、形容詞不同,也就形成了不同的梅格。在無可避免的「春歸」、「春到」的季節輪迴中,着「送」、「迎」二字,表現出梅花順應自然、清靜無為的心境,與下半闋的「不爭」相呼應,呈現出梅花的逍遙自在。這種自在更通過「俏」字得到更全面的發揮,須知道,「俏」既可指容貌、姿態,也可指風韻、性情,而送春迎春的梅花則兼具這些優點,乃傲霜鬥雪之外的另一種淡定從容的美。如果說「俏」是此詞的點睛之筆,那麼「笑」則可說是「俏」的點睛之筆,深化了「俏」的美。「俏」是觀者對梅花的觀賞結論,帶有主觀的感情投射,「笑」則是梅花自發的行為,更客觀、具體地呈現其樂觀、無私的特點。無論是「懸崖百丈冰」(逆境)時的「俏」,還是「山花爛漫時」(順境)時的「笑」,梅花的精神力量都始終如一,這一點與陸詞的「開」、「香」具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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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與「笑」描盡了此詞梅花的形象特點,而最符合這兩個字的角色,我首先想到的是黃蓉。作為金庸筆下最古靈精怪的女主角,不僅是「俏」字完全足以形容她,也可以反過來說,她淋漓盡致地演活了一個「俏」字。不論是在外表方面,黃蓉俏麗可喜的容貌、嬌小玲瓏的身材及輕巧靈活的身影,還是在性格方面,她的頑皮、機靈、樂觀與純真,乃至於略帶邪氣的行徑,莫不透露着「俏」的美。最可貴的是她那臨危不亂、胸有成竹的氣度,更讓她的「俏」並不流於形式美,而是多了一層堅強、睿智的深度。趙王府智退群魔、荒島上護師抗惡、密室療傷避敵、鐵槍廟中犯險破案、西毒掌下百計脫難……無一不是兇險萬分的處境,而黃蓉總是能化險為夷,除了靠過人的才智及高超的應變能力,更重要的是那份處變不驚、泰然自若的自信,散發出「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的魅力。這一點也體現在《神鵰俠侶》中她數度失去愛女郭襄後,雖也「怔怔的掉下淚來」,但隨即回復冷靜,籌思對策,獲得作者高度的評價(「她(黃蓉)多歷變故,才智绝倫,又豈是徒自傷心的尋常女子」)。

至於「笑」,在毛詞裏,是讚嘆梅花只報春而不爭春、無私奉獻的精神,待得百花齊放時,她只在「叢中」默默地笑,展現博愛、偉大的胸襟。前期的黃蓉還沒有這等胸襟,甚至在王處一受傷後隨口說出「那就讓他(王處一)殘廢好了,又不是你(郭靖)殘廢,我殘廢」的話(雖然這很可能是一句玩笑話,但也可看出她不分輕重、欠同情心的一面),又曾於牛家村為郭靖療傷時對傻姑動了殺念。後來她受郭靖「為國為民」的大愛所薰陶,輔佐他抗敵守城,拯救蒼生,最終更為國殉難;又為救楊過,甘願用首級換絕情丹、受裘千尺三枚棗核釘等等。凡此種種,均反映出黃蓉捨己為人、仁義過人的一面,已從前期單純、自我的「小妖女」蛻變為兼愛、重義的女英雄,如吳靄儀所說,是個「活生生的、有優點、有缺點、會長大、會變、會衰老的真人」。

「笑」,在黃蓉身上還有別具特色的意義,是一種狡黠、睿智的表現。詞中的「俏也不爭春」,用於梅花則言其淡泊清高,用於黃蓉,則可解釋為她料事如神,與人對敵往往能決勝於千里之外,自無需爭。且看她運籌時的每一種笑,在趙王府獨對群雄時的咯咯嬌笑,在絕情谷降服慈恩時的尖聲慘笑,莫不是用笑聲遮蓋內心的焦急,然後暗思對策,表現出鬚眉也未必能及的大智大勇。我以為黃蓉是金庸小說裏第一聰慧的女角,並不是說她所向無敵(她也有不知所措、處於下風之時),而是指她的才智是最全面的(即便是程靈素、趙敏、任盈盈等也有所不及),軍國大事上能助郭靖西征花剌子模,後又對抗蒙古、鎮守襄陽,保境安民;個人修養上則詩詞曲賦、墨寶丹青、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以至於烹飪歌唱,都無所不精;武功絕學方面她轉益多師,所學甚博,又能一點即通、舉一反三。而她解救歐陽克、智闖漁樵耕讀、刁難瑛姑、逼瘋歐陽鋒、折服李莫愁、點醒裘千仞,甚至哄騙了精明聰敏的楊過十六年等事跡,更展現出超乎凡人的智慧。雖說聰明人每每被自己的聰明所誤,但黃蓉總能反省自身,避免自我毀滅。無疑地,相對於喀絲麗,黃蓉是另一種「完美」的人,這種「完美」不在於純潔無瑕,而是能自我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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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值得一提的是雙兒。她一出場便盡顯俏態,頭挽雙鬟、笑靨如花,還騙韋小寶說自己是吊死鬼和狐狸精。她是最能跟韋小寶甘苦與共的老婆,「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便體現在她對韋小寶的忠誠與深情,由少室山下苦候半年餘到冰天雪地中伴君逃難,由賭場裏替韋小寶擋劍到神龍教船上救其脫險,不論韋小寶處境如何,她總是忠心不二地守護着他。尤為難得的是,雙兒真正做到了詞中所說的「不爭」。她甘心只做個小丫頭,從來不存爭寵之心,當她聽到韋小寶叫方怡為「老婆」時,忙「上前跪下磕頭」,跟着叫「少奶奶」。即便後來成了韋小寶的老婆,仍對他千依百順,不似建寧公主、阿珂般難以相處,更不似方怡般反覆無常。

雙兒溫柔體貼,深受作者與讀者的喜愛,然而,她乖巧得有點不實在。她與小昭都是甘為婢女、服侍情郎的人,但小昭有許多事情都是自己作主(如隨張無忌出海尋謝遜、當波斯明教教主等事,不論樂不樂意,都是她自己的決定),她雖願為張無忌付出一切,卻仍保有內心的一片小天地,從她不曾向張無忌吐露自己的身世便可得知。至於雙兒,對韋小寶幾乎是完全順從,除了一開始知道他在朝廷做官後有過微弱的反抗(傷心流淚)外,此後再不見半分違逆之意,如同附生於韋小寶的意志,少有自己的主見(書中也常常出現「雙兒沒甚麼主意,自然唯命是從」、「(雙兒說)相公要怎麽辦,我聽你吩咐便是」一類的話)。這固然可說是她較重群體意識,但當群體意識完全凌駕個人意志時,人物的性格便顯得平面、單一,甚至是不實際。同樣重群體意識的曾柔,在見到韋小寶強逼阿珂嫁他後,會直斥其非,而忠肝義膽、善惡分明的雙兒卻沒甚麼表示,這或許是基於金庸不想破壞她溫柔和順的形象,但由此亦失掉雙兒表現自我的機會。這一點,該說是雙兒美中不足之處,也是金老的一小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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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詠梅篇章佳作如雲,筆者讀之每每心馳神往,讚嘆不已,便也來湊熱鬧效顰一番,以追先賢:

《笑梅》
痴蕊待春春底處?橫斜獃影守熹微。
含香偏值霜風緊,着素方驚共雪衣。
瑤佩參差隨逝水,白頭寥落向春暉。
百花不解惜春意,猶怪枝癯花復飛。

拙詩寫於約半年前,當時讀了些與梅花有關的作品,覺得古人寫梅之清高、忠貞、純潔、堅毅、芳香,比比皆是,卻少有寫梅花痴情的一面。竊以為,梅之不爭春,並非不重春天,而是愛之成痴,無時無刻都在等待春的到來。她的「一樹獨先天下春」,便是一種痴情無限的表現,因此,拙作以「痴」、「獃」二字為梅花立意,寫其情意與姿態。頷聯以「偏值」言環境對梅花的壓迫,以「方驚」言其拙誠、淳樸的心性,呼應次句的「獃」。頸聯「瑤佩參差」用了杜牧《汴河阻凍》「千里長河初凍時,玉珂瑤佩響參差」的典故,意謂冰初結時雖有「瑤佩參差」之美,終究要消釋而「隨逝水」,白梅卻等到「白頭寥落」依然堅持追隨春天(「向春暉」),說明之前的「共雪衣」不過是外表上的形似,一旦經過歲月的考驗,兩者的精神、內涵便判然有別。兩句從一動一靜、一美一醜、一輕一重的強烈對比來突出梅花的「痴」。尾聯寫百花以競艷之姿迎春,卻不懂梅花「白頭寥落」的惜春之舉,遂對其「枝癯花復飛」甚不以為然。題為「笑梅」,故末句的「怪」字既是奇怪,也是責怪,既是不解,也是嘲笑。

拙詩裏的梅花,與小龍女的形象、經歷頗為相似。小龍女一出場便「披着一襲薄薄的白色布衣」,而且「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連肌膚也是「蒼白異常」,一如梅花的「着素」。而她對愛情的專一、執着,一心一意只為楊過,甚至為了他好而屢次與之分離,寧願獨自忍受孤獨的痛苦,到最後終究無法忍痛割愛、背離初衷,正是梅花對春天的「痴」。由於小龍女自幼在不見天日的古墓生活,對外界一無所知,也為她的絕麗容色增添一份「獃」的氣質。這種「獃」並非蠢笨、無知,而是嬌憨與純真,令她益發顯得脫俗(黃蓉與她談話時,發現她雖「天真無邪,世事一竅不通」,卻是「容色秀美,清麗絕俗」)。而且,她命運多舛,守身如玉卻遭甄志丙玷污,追求真愛卻犯禮教大防、為世唾罵,思念情人卻因中情花毒而不得動情,新婚燕爾卻被迫與夫君睽隔十六年等等,不正是梅花「含香偏值霜風緊」的悲哀嗎?

《神鵰俠侶》有一段描寫很有意思,當楊過與小龍女自知命不久矣,攜手在絕情谷漫步時,忽見「一男一女並肩在山石旁喁喁細語,卻是武敦儒和耶律燕」,後又見武修文與完顏萍相追逐嬉戲,一片樂也融融。歷經情場得失的楊龍二人,對着此情此景,一個慨嘆「情是何物」,一個「低頭沉思,默默無言」,整個心思都花在如何讓情人活下去的事上。這一幅眾生相生動地描繪了不同經歷的人對愛情不同的追求、感悟,而彼此的差距,也見証了各自的成長。正如拙作的梅花由「着素」到「白頭」,雖同樣是白色,卻是在嚐遍百味後對人生體悟的昇華。然而,曲高和寡,層次提高後難免不為眾人理解,惹來各式各樣的「怪」,因此當楊過將唯一的絕情丹扔掉,決意與小龍女同生共死時,一旁的「郭芙、武氏兄弟、完顏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張八嘴的詢問議論」。這,恰恰是百花與白梅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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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詠梅外,尋梅也是古典文學常見的主題,最令筆者玩味不絕的莫過於喬吉的曲作:

《水仙子﹒尋梅》 喬吉
冬前冬後幾村莊,溪北溪南兩履霜,樹頭樹底孤山上。冷風來,何處香? 忽相逢縞袂綃裳。酒醒寒驚夢,笛淒春斷腸,淡月昏黄。

一枝枝梅花,猶如一位位佳人,一次次尋梅之旅,便如一段段愛情故事,此中縱有癡兒女,愛恨交纏過後,一切總成空。《越女劍》的阿青,《碧血劍》的阿九,《天龍八部》的阿紫、王語嫣,《射鵰英雄傳》的梅超風、瑛姑,《神鵰俠侶》的李莫愁,《笑傲江湖》的岳靈珊,《飛狐外傳》的袁紫衣,《俠客行》的梅芳姑等等,不論是追求真愛還是揮霍青春,不論是「酒醒寒驚夢」還是「笛淒春斷腸」,最終所得的,只是一片淒迷的「淡月昏黃」。

這就是金庸筆下的娑婆眾生,也是我們厠身其間、無可避免的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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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g Jacky
火苗文人,人文專欄

修讀中國語言及文學學系,熱愛文學,尤好詩。偶事創作。推動文化發展,書生有責,縱使路漫漫而修遠,仍堅持「青雲心寄遠,不作蹇驢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