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藍色的墓——瑟彭察的開心墓園
火車窗外的風景飛快地後退。衡醒來，從車窗往上看，淺藍的天空上劃了幾筆飛機留下的蒸氣尾跡。遠方的一架逸出視線後，衡終於回神過來，重拾那伏在餐桌上的書。
「秉行至善者，並不保證於持守此德性後，將可獲得美善之結果，然而，唯獨於持守此一行為中，我們將可體認，至善者必然存在。」
— — 《論善行之必要與至善者之必然》，史特拉克西斯（Stracasius, A.D 531–592）
這本裝幀古舊、名字古怪的書令衡在旅途上吸引一些人跟他搭訕，但他不久後就發現自己還沒能夠跟外地人流暢地談論善惡、人生等問題，儘管很多時候，他能夠抓到跟別人話裏的一兩個漏洞，但他仍是難以向對方說清楚他們哪句話是以偏概全、哪個推論屬牽強類比。
火車進入隧道，窗外一片漆黑，車廂內的燈不受影響，自然沒妨礙到乘客的各種活動。椅間通道這時傳來物件墮地的聲音，衡放下了書，側身探頭回看，一女生的電話掉到地上了，還連着耳機的電線，女生似乎曾想在電話掉到地上前把它撈着，但沒做到，身子保持着俯身彎腰的姿勢。
衡稍微離座，正要走出座位施予援手時，女生已一手按着椅柄的扶手，蹲下來把手機拾起。
二人目光相接。她對衡點點頭，在嚼着什麼的雙唇停了下來，給他一個禮貌的微笑。連同眼神一起的看，就是旅途上旅人相遇時所流露的那種表情，不十分熱情，也不太樣辦。
女生一邊耳朵的聽筒掉下來，傳出韓風的流行歌。她又笑了笑，把耳機戴上，弄一下背包後便繼續往前走。衡轉身坐下目送，在那背影消失於車卡中時，火車亦駛出了隧道。
火車駛進貝爾格萊德時經過多瑙河，陽光照射下來的金光比河面的淡藍搶眼，伏身在河流後的城堡因背光而更顯威嚴。秀恩拿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對面的一名老婦人對她笑笑，露出不太整齊的牙齒。二人交談起來，除了說自己從哪地方來，打算到哪地方去，其實談不出什麼特別深刻的東西。到達首都站，二人下車前，秀恩隨手撕下草稿本的一頁，在上面匆匆幾筆勾勒出老婦的輪廓與五官，當是送她留念的一份小禮物。老婦人笑得更高興了，從手袋裏掏幾顆糖果給她當回禮。
在貝爾格萊德玩了幾天，秀恩便往蒂米什瓦拉出發。東歐國家城市的名字常常帶着三四個音節，聲母韻母皆略異於英語。起初，秀恩在旅途上或買票時總想跟當地人或售票員親口說出目的地的名字，但在幾次看到他們聽着自己朗讀地名時的反應和表情後，便放棄作罷，要麼就寫下來給對方看，要買票的話就直接到自動售票機好了。
「瑟彭察」（Săpânța）是位於羅馬尼亞北部的一個小鎮。城外以北的修道院不太吸引衡與秀恩。結果，他們在城裏最有名的「開心墓園」 重遇。
墓園佔地不廣，每塊墓碑上的顏色、文字以至圖案均由工匠親筆繪製。墓碑上的彩藍色，鮮艷得有如「視窗」當機時螢幕所顯示的畫面。墓頂的十字架以至碑面均綴以圓圈、十字、以至各種花紋。墓碑正前方有着工匠的繪畫，這些畫全是以卡通化的筆觸描繪逝者生前的工作、又或者他們往生的原因，題材通常是按死者或家人的意願而設計繪畫的。圖畫下還刻有諧趣幽默的詩句 — — 以上的種種特色解釋了這墓園為何會以「開心」為名。
衡起初以為自己能輕鬆地在墓園裏遊覽，但愈是看着每塊墓碑，愈是感到荒誕和不自在。在一幅墓碑上，畫了一個被汽車撞到的女子，繪者把那女子面上的眼睛劃成了一對方向相背的單書名號，而嘴巴就這麼簡化成一條橫線，衡看時卻頗能代入那股粉身碎骨的痛楚。只是，這痛苦該早成過去了吧，那麼他該為墓裏的人慶幸嗎？又例如，另一個墓上畫了一個辦工室文員，窗外滿佈高樓大廈，室內則是毫無特色的寫字樓環境。看他的生卒年份倒不似是因為長期超時加班而猝死，衡很難相信，這樣的工作能使人引以為傲。難道他一生裏沒有什麼其他值得告訴後人的故事嗎？
秀恩的心態則有所不同，墓碑的藍與墓園中央的教堂，使她覺得自己像置身一個有如添布頓電影般的奇幻世界，她尊重死者，沒拿出相機拍照，只在草稿本上素描這裏的建築與風景。她也有去細心地看各個墓碑上的彩繪，卻不太情願把這些代表亡者本人的圖象帶到自己的畫裏。她沒有進入每段亡者的人生，卻願意記着這墓園給她的奇妙感覺。
在幾排墓碑後，她看到剛才火車上的男生。衡也抬頭看到秀恩了。他們相視微笑，這次的笑比他們首次在火車上相遇時僅長了一點點。然後，他們各自在墓園裏繼續遊逛，跟其他遊人一樣的，在藍色的墓碑中忽隱忽現。
墓園中央的教堂跟當地其他教堂一樣以木材建造而成。湖綠色的簷頂斜面裝飾着以棕色、藍色與白色構成的簡單線條圖案，比當地通常只以黑色為主調的簷頂活潑得多。從遠方看，整座小教堂就像一隻精緻繽紛的窄長牙籤盒，又尖又瘦的塔樓則像一根半截已塗有薄荷的牙籤，留給上帝在用膳後慢慢享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