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塔爾的老橋

莫斯塔爾的老橋(Stari Most

他走過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城市倒塌了又興起,田園荒蕪了又開墾。滄海變為桑田,桑田變為滄海。他放棄了時車。在時間甬道裏彳亍步行,為的是最後一次好好瀏覽一下時間甬道外面流過的歲月。多少歡欣的歲月,多少苦難的歲月,多少默默等待中渡過的歲月。但是人還一樣活著,死了,又再出生。他再度戰慄的體驗到時間堅實的存在。

張系國,〈傾城之戀〉,《星雲組曲》

一座城的性格,總要經過歷史沖洗,在安樂與苦難交錯後方能淬煉成形。莫斯塔爾(Mostar)自然不是〈傾城之戀〉中的銅像城,但城裏這座老橋的象徵意義,與索倫古城的銅像幾可相匹。幾百年間,石橋歷經風霜與修葺,在九十年代波斯尼亞內戰時期更慘遭炸毀,後得各國集資合力才於原位重建。如〈銅像城〉所紀,銅像因為野心與痴迷而變得妖秘,淪為呼回文明的一道咒詛;在我的想像中,老橋藉着修補重建而迸發堅毅,成了莫斯塔爾的一尊功碑。

離開薩拉熱窩乘火車南下莫斯塔爾,內雷特瓦河的兩邊山丘原野多是青碧,涓涓河水則綠如翡翠。波赫境內不少城市都跨着大大小小的橋,有名的倒是不少(如拉丁橋蘇雅達及奧爾加橋穆罕默德·帕夏·索科洛維奇橋——名字竟一個比一個長⋯⋯),但始終不若莫斯塔爾的老橋那麼受寵。如說名橋鎮守着城市的命脈,那麼,磚石鋼筋種種構合的可能,就解釋了其肉身為何形態相異了。

出發前在Viutv的《前前線》看過莫斯塔爾老橋的介紹,親身來到這裏,便發現石橋原來比想像中短小而高拔。踏上去、走下來時尤其覺得陡峭,加上不知是否人來人往太多,橋面上儘管已砌上一段段踏石,走起來還是感到滑溜溜的。企到橋的最高點,回看上游,若干鄂圖曼時代的清真寺最是吸引,這裏也是莫斯塔爾的「跳水聖地」,表演者或經訓練過關的遊客站到橋邊時,橋上以至兩岸定必聚滿了人,不過前者多要等到收夠金錢,才會完成飛身一躍的壯舉。

一邊在橋底品嚐當地咖啡,一邊欣賞別人跳橋,感覺悠閒又神奇

橋總是肩負連繫者的角色,比起城牆、高樓、層塔,崩塌時教人份外嘆息——即使橋上橋下都沒有人。仰首以望的建築固然懾人,因為向上的進步必須競逐,最高的一點必須由億萬土木與無盡心血支撐而成。踏步橋上則不然,雖然同樣可以是龐然巨構,放目以看,依然可知前方的路向。而跳橋,又似乎比跳樓「浪漫」一些——前提下方是緩緩流水——躍離絕境之後,直線的墜落換來橫向的飄流,轉機與生機說不定就在不遠處,或在岸邊、或在下游。

在老橋回看上游

情侶既然選擇在情橋為幽會地點,又不聽情橋勸阻繼續唱歌,就應該承擔一切後果。情人在情橋為唱情歌殉情,轟動全世界,益增情橋的盛名。許多不相干的人也跑來情橋故意製造噪音,試探情橋的反應。情橋不堪其擾,改組磚塊阻擋所有通往橋上的人行道。好事者仍然千方百計上橋,情橋索性廢除人行道,從此只有車輛才能通過。

張系國,〈白山黑水話情橋〉,《玻璃世界》

拿張系國另一短篇〈白山黑水話情橋〉與此橋對讀,一樣有趣:故事中的「情橋」是由名為「微寶」(Microbot)的人工智能磚塊拼合而成,該橋能因應各種情況改變形狀,既帶給居民不少經濟效益,亦帶給他們不少麻煩,因為這智能橋愈來愈像人,愈來愈有自己的想法與性格,好笑的是,這反而吸引無數城外旅客對它(他?)的好奇與興趣。五百年過去,橋在城裏隨興遷移,與城裏的人也漸漸兩安無事了。莫斯塔爾老橋最初是在1556年按當時鄂圖曼蘇丹蘇里曼一世之命興建,算起來如今也快有五百年的時間了。據當地人說,莫斯塔爾最古老的橋應是「曲橋」(Kriva Ćuprija)才對,這條短短石橋在2000年時曾遭大水沖毀,後來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並由盧森堡出資,於2001年得以重建。曲橋沒老橋那麼有名,但覺得後者太繁囂的話不妨走一下,黃昏夕照時景色尤美。

莫斯塔爾的曲橋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

說到橋,說到風景,還有卞之琳的〈斷章〉,這是首即使明言自己不愛新詩的讀者也不得不讚賞的佳作。四行詩句,虛連了風景裏外無數的「你」。〈斷章〉之斷,在於詩中的每一個「你」與詩外的每一個你,都帶着一份孤獨,無論再起多少條橋,無論再用多少句詩,都無法將你心中所念之人、身外所處的世間作一連結。讀者只能憑着徒勞的堅持,讓最終幻想如駁橋般向無限的遠方延展,懸之又玄,有始無終。

Source: Old Bridge Gallery — Mostar

莫斯塔爾的故事還在繼續,入夜前夕,兩旁的攤檔與食肆熱鬧起來卻不太嗆人,走出老橋博物館後,旁邊的「老橋畫廊」(Old Bridge Gallery)除了販售與附近店舖相類的各式紀念品外,還會賣書,有一兩本更是關於老石橋的修築專著,教人意外——不意外的是少人問津吧。這時候,老橋上人流依然不息,幸好總不似橋下流水那般充盈而急湧。如是者,晝夜如常,或在橋上看人與落日,或於不遠處看橋與明月,都是莫斯塔爾的美好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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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Lau
火苗文人,人文專欄

筆名子陵,香港人,業餘譯寫人 | Hongkonger. Bibliophile. Interested in History, Poetry, Literature, Mythology, Travel and Translation. (Posts mainly in Chin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