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我們得到多少掌聲，重要的是，儘管我們不確定會不會得到讚譽，卻還能勇往直前。」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金獎影帝Tom Hanks，以及微軟創辦人Bill Gates都曾推薦的年度小說
最近一直關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線，為留守的好友祈禱。她是一位溫柔的媽媽，也是一位勇敢的記者，願所有正義和堅強的人都所向披靡，大獲全勝。
這段期間想看一些俄國背景的好書。《莫斯科紳士》是兩年前出版的小說，關於一個微小的個體戶默默對抗極權政府的故事，大快人心，多少帶來些安慰。小說背景是十月革命發展到赫魯雪夫執政之時的蘇聯，俄國亞歷山大伯爵因為創作一首同情革命黨的詩歌而得罪了政治力量，雖因其貴族身份而逃過一死，卻被判終生 staycation ，永遠軟禁於大都會飯店的範圍之內。但幽默機智的伯爵並不因此而面對乏善可陳的苦悶，反而活得比別人與眾不同。作者像魔術師般把一間聽落變不出花樣的大飯店，寫得氣像萬千，包羅萬有，成為星繁千轉的俄羅斯迷你縮影。
小說前半部分，充分展現伯爵所代表那種「老派」古典時代的可愛之處。「紳士」的稱呼現在好像已經過時，他們在階級鬥爭之中屬於迂腐過時而被批鬥的貴族階層，但小說卻為他們作出平反。作為莫斯科最後的紳士，伯爵在落難時節活出了俠風猶存的古典氣派，以優雅又幽默的方式來堅持對生命的熱情。他待人以誠、衣著打扮講究、對美食要求一絲不苟，這種「把當下活得最好的心境」令他對生存保持期盼，容許他在心靈追求自由，在風雨如晦的日子仍有能力以善意和溫柔回報他人，擁有清晰的moral charity 懂得如何恰如其份，做配合其身份的事。
作為唯美至上的天秤座（星像代表人物是戀物至極的張愛玲），此書我看得最過癮的是伯爵如何在餐桌上展現的風雅和品味。由烹飪材料、餐桌禮儀、座位安排方面，他的見識也厲害有型。真正懂得烹飪，會細味珍饈的人，自帶對食物配搭、餐桌擺設帶有敬意，隨之而來也當然有能力欣賞生命的各種美好。
有次餐廳鄰桌坐了一對初次約會的年輕情侶，男方顯然甚少光臨高級酒店，拿起菜單一陣為難。後來他聰明地避開那些 fancy 花巧的貴價菜式，點了一道傳統拉脫維亞燉菜，獲伯爵暗暗加許，耍了點小技巧協助他配襯一支味道合適、價格中等的酒。這個選擇既不會寒嗆失禮女方，也不淪為 bad taste 暴發戶只揀overprice的奢華菜式，更可趁機增進話題，講起自己懷念祖母的焞菜，增加親切感，聰明得「一隻雀仔殺死幾塊石頭」。
後來，俄國社會的重大轉變終於悄悄直捲大飯店，擋也擋不住。小說有一個情節寫得特別好：伯爵因為教導男食客在約會時點什麼餐酒，暗暗地令缺乏品味的「黨員」侍應難堪 （他只懂向食客介紹最貴的餐酒，與食物的味道、背景、身份也毫不搭配），侍應老羞成怒向機關投訴品酒行為「不符合國情」，令所有酒瓶在一夜之間被「共產化」，瓶身上的標籤全被徹底清除。自此，食客點菜就只能隨便配獲一支不知名的餐酒。此事徹底震撼了伯爵的信念。
對一向品酒能力超班的伯爵來說，世上每一瓶酒都以詩意方式展現自己的獨特性，靜待欣賞之人；識貨者飲一啖就知其生產的地理環境、氣侯；每一支的獨特都取決於當時的融雪時間、夏季雨量、季風刮起時間與陰雲雨天的頻率等等。只是這些美酒終於和個人尊嚴一樣，一夕之間，在翻天覆地的變革洪流之下終被滅聲；時代以驚人的方式流轉，個人主義被淹沒在群體的汪洋之中，每個人都成為社會上沒有個性可言的凡夫俗子。
單是這段的英語原文，真是寫極好也極為優美，值得一睇再睇。
雖然身處飯店，但伯爵對俄國政局的了解亦見微知著。他透過觀察黨員開會時所坐的位置安排、進場次序、對話交談，就猜測到變幻莫測的政局將會面臨怎樣的權力和人士更替。
只是，荒謬政權不斷剝削個人的資產和權利，空有一身見識學養也毫無作為。面對時代洪流該如何自處？像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所言：「比起結果，一個人的情商、智商、性格、心靈最重要。」小說後半部分，充分體現一個動盪世代之下，微小的個體怎樣可以懷著樂觀總有轉機，故事緊張之外又充滿樂觀的希望。
伯爵活在被幽禁隔絕的環境，一言一行受到監視，但相對身邊被一位因為維護契訶夫的文學作品，而被政治流放，以及很多承受苦刑的朋友，終身滯留在一間華麗的大飯店已經算是奢華式生活了。他的心理狀態，大概和很多香港人殊途同歸。在自由受限制的空間，日復日的蒼白生活就算有物質享受仍然是一種心靈煎熬，最可怕是前方盡是沒有盡頭的黑暗，放眼看不見希望，萬一墮入無明痛苦之中便會沉淪毀滅的深淵。
在這情況下，這名上世紀的俄國貴族所做的，也和今時今日香港人互相勉勵的智慧互相呼應：盡力照顧好自己，維持生活小節上的尊嚴。不是因為看見希望所以等候，是因為等待才可以創造希望。
在數十年漫長的等待過程也不單只是坐直飲水、圍爐食好西，而是從這些日常的微小溫暖之中支取力量，不斷吸收新事物令自己進步。伯爵正是一直保持內心的善良和好奇心，在酒店中巧遇好奇的女孩時，才可以和她一起探索酒店每個隱秘的小角落，並在過程中屢獲驚喜。多年之後，這位女孩長大成為人母，卻惹了政治上的麻煩，擔心孤女無人照顧，危險關頭向這名可靠的「紳士」託孤。聰明的孤女在伯爵及其友人的照顧下在飯店長大，成為伯爵爺爺為未來奮鬥的著力點。
最後當所有人（包括讀者我） 都以為伯爵早已習慣了幽禁之中的繁華，在物質生活過得還算不錯的環境下失去了反抗意識，他卻突然看準時機，雷厲風行地「動」起來，每日的小堅持沒有白費，把多年來潛伏隱藏起來的智慧一次過便發揮出來。而且臨事絕不猶豫，做得乾淨俐落。
小說的結局真是令人會心微笑，大感痛快，但就不在此劇透了。在時局低迷的氣氛之下，慶幸看了這一個陽光又機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