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時空的友情――太陽和星星(上)

Hung Jacky
火苗文人,人文專欄
24 min readMay 17, 2019

在這世上,友情可以說是最有感染力的人倫之情,它雖不如親情來得天經地義、舐犢情深,也沒有愛情的耳鬢廝磨、刻骨銘心,卻往往因疏反親,超越親情的階級性限制(如輩份高低、血緣親疏)及愛情的排他性限制(如單一對象、獨有情感)。因此,當「俯首甘為孺子牛」在親情裏還是一種標誌性行為時,「忘形到爾汝」已是友情的習慣性行為了。而「一樹梨花壓海棠」在當今仍不算愛情的常態,「小草有遠志,相依在平生」卻早是常見的忘年交了。相較於親情的親切、愛情的親密,友情往往能達到親狎。當然,這絕不是說友情凌駕於親情與愛情,事實上三者相互牽制而又相互引發,隨便哪一倫失衡便可導致人際關係出現問題。因此,不論是親情、愛情或友情,都是人倫中不可或缺的關係,亦都是古今中外詩人一再吟詠的主題。

天地凋換,滄海桑田,而亘古不變的是人間真情,不論愛恨情仇,一寫進文章,便綰合了古往今來的芸芸眾生,讓我們從中讀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呼應、共鳴,由此感悟人事的無常、人性的有常,尤其是普及人間的友情。友情可分為不同類型、不同層次,各人源其經驗而得出相異的結論,難有統一的分類,因此,本文要講的並不是具概括性的友情,而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所生發出的友誼,雖然說不上是罕見例子,卻因情況特殊而益顯其情之微妙,乃超乎純然的朋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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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最常見而又最容易引起共鳴的是送別時的友情。與朋友分離,相信不論在古代還是今天,都是每個人的成長道路上必然會經歷的事情,哪怕是外出旅行的暫別,或是移居外地的分隔,又或者各奔前程的睽違,由數日而至數年而至數十年,臨別前彼此的感情往往會異常的好,或許是基於對離別後各有各的遭遇、各有各的成長,再見時已不能相知如故的預感及隱憂吧,故此臨別時的友情總是美好而可貴的。然而,上述的分離並非前文所指的特殊情況,在筆者心中,真正撕心裂肺的離別是沒有期限的,如《與蘇武詩三首·其一》的送別: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踰。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筆者小時候初讀此詩時,並沒有很大的感慨,數年後再讀,忽爾感觸良深,一來可能是因為人生歷練多了,對離合無常的感知較年幼時深刻,二來則是以前不了解這首詩的背景,以為詩中所言不過是離人墨客的尋常話別語,後來讀了詩中人物李陵與蘇武的故事,方對此詩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這就是文學的奧妙之處,有些作品第一次看便能強烈地撼動我們的心,如讀到「慈母手中綫,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時,我們無需知道孟郊緣何遠行,何日方歸,甚至不需要有離別母親的經歷,自然地就被感動了,彷彿是自胎裏帶來的情感。至於某些詩句,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雖非陳子昂首創(這句話早在晉、宋時便已流行了),卻唯獨烙印上了他鮮明形象的身影,正因為這句話流着陳子昂一生在政治上孤立無援、在文學上孤獨奮鬥的血淚,是他用雙腳寫出來的詩句,如歐麗娟所說,與其他人的感嘆相比,雖「同樣是愴然淚下,但意義真的不一樣」。面對這一類型的作品,讀者單憑字面意思或個人經驗是無法深入理解詩裏所承載的情愫,還要更進一步了解作者的時代背景、創作動機等因素,而這些,便是筆者所說的「特殊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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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與蘇武的故事,正是解讀《與蘇武詩三首·其一》的關鍵。李陵與蘇武年輕時都曾在漢朝當過侍中,本是朋友。公元前100年,蘇武出使匈奴,適逢匈奴內部政變,他被迫捲入紛爭,後更遭匈奴囚禁、逼降。蘇武寧死不屈,於是匈奴將他遷到北海,並揚言要等他牧養的公羊生出小羊,才可歸漢。另一邊廂,在蘇武身陷匈奴後不久,李陵便求得漢武帝的允准,領五千精兵孤軍深入與匈奴作戰,說李陵主動出征的原因之一是為救朋友,也不為過。可惜雙方兵力太懸殊,李陵又缺乏增援,大敗後只好詐降,卻存着「宜欲得當以報漢也」的心。可惜漢武帝誤會他是漢奸,一怒之下對李陵家處以族刑,他的「母弟妻子皆伏誅」。李陵悲憤不已,遂臣服匈奴,終生不再歸漢。但他又因不肯助匈奴攻漢而漸被疏遠,其委屈、孤獨可想而知。這段時間唯一能讓他略抒愁懷的是與境遇相似的蘇武飲酒談心,而蘇武堅拒投降、誓死效忠於漢的氣節,也讓他百感交集,一時從蘇武身上看到理想中的自己,那個老母沒有被誅,得以「奮大辱之積志」,實現「曹柯之盟」、報效漢朝的李陵,一時又羞愧悔恨、「泣下沾衿」,深痛自己叛漢之罪「上通於天」。在得知蘇武得以歸漢後,李陵慷慨悲歌:「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聵。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與蘇武詩三首·其一》所寫的便是蘇武即將歸漢,李陵為他送別的情景。看完李、蘇的故事後,再回讀此詩,整個感覺就不同了。詩裏字字含情,俱流着李、蘇的血淚,句句摧心,莫不飽蘸着李、蘇悲苦、動蕩的一生。於是發現,「離別在須臾」、「執手野踟躕」、「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送子以賤軀」 絕非誇張修飾,也絕非「為賦新詞強說愁」。當生命中唯一的知心人將離你而去,而且真的是再無相見之日,連音信也難以相通,你只能在異地孤獨地活下去,這時候你就會發現,原來生離與死別也沒甚麼區別。古人云「悲莫悲兮生別離」,生離有時甚至較死別更悲哀,死別是命數使然,身在其中雖淒惻而無憾,生離卻可以是一種選擇,尤其是李陵,他大可以解仇釋愆,與蘇武一起歸去,但他選擇留下,就意味着是自己親手斷送了這段友情,可見詩中的每一句惜別都是「識盡愁滋味」的至情之語。此詩的作者是誰歷來都有爭論,不過,不論是否李陵本人已不重要,因為他與蘇武一生的遭遇,以及彼此堅固的友情本身已是一首感人至深的詩,已是所有蘇李詩的感情基調。由此我們可以相信,詩不一定是用手寫出來的,也可以是用腳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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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完生離,再來講死別。死亡是人生最大的命題,每一個人自出生開始,就在學習接受死亡,包括接受自己的死亡,也包括接受別人的死亡。對於生離,我們或許可以反抗,可以選擇不信命,但面對死別,任何人都注定是輸家。那是一場必須要打而又必定會敗的仗,當朋友在這場戰役中被打敗了,為他送別的你心情該有多複雜,複雜得能把哭與笑融合起來:

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嘆賈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

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後,路有經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匪謂靈忿,能詒己疾,懷舊惟顧,念之淒愴。奉命東征,屯次鄉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饗。(《祀故太尉橋玄文》摘錄)

這篇祭弔文是曹操為他逝去的忘年之交橋玄寫的。曹操在民間的聲名並不甚好,據說宋代說書的聽眾「 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還歸於小說及民間藝術的「栽贓」。曹操的歷史形象並沒有民間形象那般醜惡,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曹操小時候確實是慧黠過人,放蕩不羈、不務正業,相交的都是些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因此不被世人看好。橋玄是當時少有的一個青睞曹操的人,認為他是個安定天下的人才(據《三國志》記載,位極人臣的橋玄曾對曹操說:「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因此,文中所謂「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嘆賈復」並非純粹的自矜之詞,那更是一種承諾,為回報橋玄生前對自己的讚譽有加、深情厚望,他自比顏淵、賈復,顯然有承二人賢德、忠勇之志,以安定天下為己任,時刻不忘橋玄對他的期許。這一些,從文中「士死知己,懷此無忘」的誠摰之語看得出,從當時大破袁紹、「奉命東征」的時局大勢也看得出。

文中最精彩的部分乃橋玄生前與曹操定下的充滿戲謔味道的誓言,寥寥數語,橋玄落拓不羈的形象便躍然紙上,而兩人談笑風生、忘形爾汝的忘年之交也真情流露,正如文中所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前文盡訴衷情後,忽爾加入一段生動詼諧的文字,一改祭弔文肅穆、哀痛的固有格調,隨後又回到莊重、深情的摰醇之語(「匪謂靈忿,能詒己疾,懷舊惟顧,念之淒愴」,意思是說「我並非害怕腹痛才來拜祭你,只是想起我們昔日的交情,悲傷不已」),既使內容結構益發錯落生姿、收放自如,又能以笑寫哭,以悲正笑,極盡懷人傷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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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往往是在患難中愈見可貴,因為患難會帶來痛,而痛是一種超越語言的溝通,當人與人之間無法通過語言互相理解、消除隔閡時,只要能在患難中受過相同或相似的痛,便能達到脈息相通,打開溝通的渠道,由此痛便成為分享孤獨的切入點。因此,患難可以培養友情,在患難中建立的友情雖然珍貴,卻不罕有,舉凡團隊合作,大者如軍隊裏的戰友,微者如球隊裏的隊友,都不難見到患難與共的例子。因此筆者以為,更高層次的友情是在共患難之餘,還存有一份敢愛敢恨的大勇:

《不見》 杜甫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此詩大約寫於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在此之前,杜甫與李白曾有三次會面。第一次會面是在公元744年,當時李白剛被玄宗賜金還山,正值失意落魄之際,而杜甫卻在過着裘馬輕狂、遊山玩水的快意生活,兩人雖遭遇不同,卻無損於交情。同年秋天又相約同遊梁、宋,還遇到了高適,於是三人一起評詩論文、縱談古今。次年是李、杜第三次會面,從此就再也沒見過面,杜甫寫「不見李生久」時已是相隔十六年的相思了。在這十六年裏,兩人都經歷了安史之亂,李白先是四處避難,繼而因捲入永王李璘謀反一案而在潯陽入獄,初時被判極刑,後改為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如此流蕩數地後,終因朝廷大赦而重獲自由,但其時李白已近耳順之年了。至於杜甫,自與李白別後便客居長安十年餘,因李林甫弄權而屢試不第,生活拮据,還餓死了小兒子。安史之亂爆發後,他不幸為叛軍俘擄,困於長安。兩年後冒險逃出,投奔肅宗而任左拾遺一職。不久即因營救房琯一事觸怒肅宗,遂被疏遠。之後杜甫辭官而去,數年飄泊不定,過着貧苦困頓的日子,《不見》當於這段時間寫成。

李、杜兩人均受過安史之亂帶來的痛,情意相通,因此這首詩寫來便格外動人。杜甫在題下自注:「近無李白消息。」又於首句直言「不見李生久」,其相思之切不言而喻。那也難怪,兩人的「不見」除了相隔十六年之久外,更處於國家動蕩、生死難測的光景,加上古代消息不通,杜甫連李白流放遇赦一事也是後知後覺,故有《夢李白》「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之虞,可見詩中的「不見」實包含了多少的思念、關懷、憂慮等情感!次句「佯狂」兩字極是精煉,深刻有力地刻劃了李白可悲的形象。李白一生都過得很孤獨,年少氣盛、壯志凌雲時自謂「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老大無成、力不從心時自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佯狂」可謂李白與世扞格不入的切實描摹。而李白愈是為世所棄,便愈能突出杜甫對友情的忠貞不渝,正如前文所言,共過患難的友情固然可貴,但敢愛敢恨的勇氣更是難得。當整個世界都為了永王叛亂一事而傾軋、迫害李白時,杜甫卻敢於站出來為他說話,「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是何等勇敢的表白,直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勇,表現出杜甫敢愛的一面;而「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既表露對天才李白的憐愛,又隱含控訴不公的世道埋沒天才的意味,怨而不怒,既敢恨而又恨得恰到好處,情感收放得極為得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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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聯內容之豐厚還不止於此。初讀時以為兩句呈對立關係,細味之下方發現,原來兩句的意思乃一脈相承,甚至是互文生義。李白能賦詩千首,固然源於天才橫溢、才思敏捷的天賦,但又何嘗不是飄零無依、欲訴無門,滿腔激烈情懷無處宣洩,不得不噴薄而成「詩千首」的緣故呢?而獨酌無親,既是由身世飄零造成,不也是才高於眾、凌轢當世而反遭蚍蜉、學鳩排擠所致嗎?這兩句實在是對李白矛盾、痛苦的一生寄予深深的同情,因此次句的「真可哀」就有一唱三歎之悲。讀這兩句很容易讓人想起《夢李白》的「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一聯是寫他生前的寂寞,一聯則寫他死後的孤獨,充分體現了杜甫對老朋友無時無刻的關愛。而可悲的是,此詩寫成後的翌年,李白就與世長辭了。

尾聯宕開一筆,由對李白在現實中的遭遇的描述轉入作者對未來的期盼,句式上也由第三人稱的敘述轉為第二人稱的寄語,彷彿杜甫在隔空對李白說話,使原本散文化的詩句更添一分親切感。這一聯的意境很美,句中的「匡山」即位於四川的大匡山,而杜甫當時也在四川,叫李白歸來便表達了他急欲見老朋友一面的殷切之情。不過,「歸來」還有更深層的意義,匡山是李白少年時讀書的地方,當時的他何等意氣風發、逍遙自在,現在雖已「頭白」,但只要回到那寧靜、純淨的處所,就能脫離俗世的羈絆與悲傷,在那裏,李白不用再「佯狂」,也不會落得「飄零」,在那裏,有一個無時不刻「獨憐」他的人在默默地等着他。「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當我讀這兩句詩時,腦海裏總會浮現這樣的畫面 — — 兩鬢如霜的李白衣袂飄飄,在大匡山上徐徐走來,飄逸如仙,而山的另一頭是髮不勝簪、風骨峭峻的杜甫在遙遙向他招手。瞬間鏡頭一換,兩人都回到了從前,天寶三載兩人初次會面的樣子,甚至是更早更青春的樣子,大匡山依舊是大匡山,而他們卻愈變愈年輕,在那裏他們找回了自己,在那裏,不再有所謂的「謫仙」和「野老」,只有回到本初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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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是個很重友情的人,因此他寫給朋友的詩都誠摯動人。杜甫一生中有三個較重要的朋友,分別是李白、高適和嚴武,而這三段友情有着本質上的區別。李白和杜甫一樣都是終生仕途偃蹇、壯志未酬,且於安史之亂中深受顛沛流離、妻離子散之苦,因此杜甫將李白視為患難中相知相憐的朋友,可謂有着共過患難的友情;至於高適、嚴武,仕途上較為得意,且俱有機會為朝廷效力,立下軍功,尤其是嚴武,在抵禦外敵方面頗有戰功,與「官因老病休」的杜甫實有天壤之別,因此他們之間可說是不共富貴的友情。我們常常聽到一句話:「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然而,「不能共」與「不共」是不同境界的,「不能共」指涉的是友情無法維持的境界,「不共」則意味着友情所能超越的境界。能在不共富貴的處境下依然相交如故,那是十分難得的:

《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杜甫
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
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謳歌惜,三朝出入榮。
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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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武在歷史上聲名並不太好,《舊唐書》說他「性本狂蕩,視事多率胸臆,雖慈母言不之顧」,在蜀為官時「肆誌逞欲,恣行猛政」,動輒殺人,又對提拔他的房琯「略無朝禮,甚為時議所貶」,《新唐書》更記載嚴武死後,其母雖悲哭,卻也欣慰自此不需再擔憂為樹敵眾多的兒子所累而淪為官婢。可見,嚴武是個相當具爭議性的人。他性情偏激乖張,「最厚杜甫,然欲殺甫數矣」。不過,無可否認的是嚴武確實有恩於杜甫,不僅資助他在成都建一座草堂作為安身之所,更舉薦他為檢校工部員外郎。而當嚴武病逝後,杜甫失去了依靠,也就不得不離開成都,飄泊他方了。

《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寫於公元762年,是年四月唐肅宗駕崩,唐代宗登基,六月召嚴武入朝,杜甫便寫此詩贈別。題中「重送」二字說明了杜甫送別朋友不止一程路,在此之前杜甫還寫了《奉送嚴公入朝十韻》、《送嚴侍郎到綿州,同登杜使君江樓宴》兩首贈別詩,可見杜甫對這段友情的重視。事實上,杜甫送嚴武是由成都送到綿州,再由綿州送到奉濟驛,在交通不便、蜀道難行的古代,這樣的送別路程不可謂不遠,故詩中的「遠送」並非誇張語。送別的風景最不堪入目,因為無論是樂景還是哀景,都只會倍添離人的愁懷。由「青山空復情」道出「遠送」的徒然,乃作者在空間上對離別作出的無力的回應。因此頷聯轉入時間上的探索,「幾時」指向迷茫的未來,「昨夜」則回溯切實的過去,而「杯重把」及「月同行」都是杜甫與嚴武曾渡過的歡樂時光,可視作時間上的樂景,這一聯由虛與實交織而成,以離合無常反映出時間的虛無,與首聯所表現的空間的無力感經緯相交,將渺小、多情的離人都網入其中。

接下來,「列郡謳歌惜,三朝出入榮」講朋友的風光,「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講自己的蕭條,強烈的對比更顯得出這段友情不共富貴的難得之處。杜甫對朋友的真心,不啻體現於行動上為嚴武遠別的一送再送,也反映於詩句中對兩人共有的歡樂時光的回憶與想望,而最由衷之處,還在於作者對友人作出真誠、切實的讚譽。「列郡謳歌惜」乍看下以為是應酬之談,翻查了下史料才發現,原來當時比鄰蜀地的吐蕃一直虎視眈眈,而被任為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劍南節度使的嚴武實乃當地的頂樑柱,嚴武一去猶如山中無虎,蜀人難免膏於豺狼之吻,如《奉送嚴公入朝十韻》所言,嚴武一走便「愁煞錦城人」。果不其然,他還未回到長安,蜀中已發生大亂,先是徐知道作亂,後有吐蕃侵犯,可見「列郡謳歌惜」乃建基於客觀時局的真心感歎。「三朝」指玄宗、肅宗、代宗三朝,而「出入榮」也非虛言,嚴武二十歲便調補太原府參軍事,後「從玄宗入蜀,擢諫議大夫」。肅宗時他鎮守劍南、東川、西川,權力甚大。及玄宗、肅宗歿,他又被召回京,入為太子賓客,遷京兆尹兼御史大夫,負責監修二帝的陵墓。若不算日後嚴武退敵有功而升為檢校吏部尚書以及死後追贈尚書左僕射的話,截至此詩寫成為止,他所任的太子賓客乃正三品,官位着實不小,完全受得起一「榮」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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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縱使自身窘迫,仍由心而發地對朋友作出符合實情的讚許,然而,我認為這並非不共富貴最偉大之處。「三朝出入榮」的「榮」既可指友人的光榮,也可以是國家的繁榮,既是一種稱讚,也是一種寄望。這當然不是說此詩所抒發的是愛國之情,它仍是一首感情飽滿的友情詩,只不過詩的情感非限於一時一地一事,若欲探其深、究其本,當置於詩人終生的信念以觀之。正如讀到《春夜喜雨》,我們不會把詩的感發力局限在杜甫對大自然的關愛,從而視之為純粹的詠雨詩,之所以如此,乃是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股強大的精神力量以及「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那佛陀般的大愛無疆所影響,使得「潤物細無聲」的喜悅帶有一種萬物皆有佛性的博愛、慈悲。由是觀之,杜、嚴之間的友情不只限於兩人的私交,還包含了家國情懷,承繼《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的思想,則詩人對國家的繁榮再現有着憧憬, 並交此重任予得以「三朝出入」的嚴武,將這些感情加入「榮」的內容,絕不為過。

於是乎,尾聯的自歎就不是單純地關涉個人的際遇,而是拓寬、挖深至無力拯救蒼生的遺憾。其實杜甫並不缺少入仕的機遇,之前官拜左拾遺,因維護房琯一事而被肅宗疏遠,後辭官移居成都,嚴武數度勸他出仕,他都婉拒了。然則杜甫真的無心入仕嗎?安史之亂前的他有着「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壯志,安史之亂後歷練雖多了,依然不改志意(「再光中興業,一洗蒼生憂」),甚至到了晚年,杜甫仍深以「無力正乾坤」為恨,這樣的人時刻心繫天下,豈會輕易對時政心灰意冷而放棄救世濟民的理想呢?那麼他為何又拒絕嚴武的薦舉呢?這可能與嚴武乖戾的行事作風有關,也可能是實現儒家「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的思想,不論原因為何,杜甫都保存着匡扶蒼生的初衷(「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由此可得知,杜、嚴的友情之所以能做到不共富貴,原因便在於杜之所求不在個人的富貴,而在蒼生的幸福,或許正因如此,仁民愛物的他竟能與暴戾恣睢的嚴武厚交。至於尾聯的「寂寞」,就不只是友人離別、江村獨歸的自憐,更是濟世有心未適時、歸養殘生卻不甘的矛盾、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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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友情,不論是忘年之交還是貧富之交,彼此的關係都是平等的,雙向的交往能消除年齡、輩份、家境、社會地位等非情感因素的差異。但有一種友情,雖也不受非情感因素的差異影響,本質上卻有情感因素的不平等關係,而這種不平等關係又往往無礙友情的發展,那就是帶有知遇之恩的友情。這種友情必然是一方施恩,另一方受恩,單向的交往模式便引向具情感因素的不平等關係,因為受恩的一方往往懷感恩之心而對施恩者產生敬重、感激等情感,這就很容易形成一種下對上、卑對尊、債子對債主(情債)的不平等關係,即便受恩的一方日後回報,也只是還恩,並無改變最初受恩時情感因素所造成的不平等關係。而這種關係之所以不妨礙友情的發展,是因為受恩者乃自甘居下,而施恩者又能不以高者自居,使得這段關係雖未必平等,卻能維持對等。

然而,不是所有涉及恩情的友情都屬知遇之恩的友情。所謂知遇,一方面須相知相重,另一方面還得提供機遇,兩者缺一不可。前文提及的橋玄雖對曹操青眼有加,卻未能直接給他帶來機遇,他對曹操的評論起了間接作用,令曹操「聲名益重」,但這畢竟不是實實在在的機遇,因此兩人的關係只算得上知而不遇。至於嚴武,雖多次勸勉杜甫出仕,後更薦舉他為檢校工部員外郎,但這些都不是杜甫自願的,因此嚴武雖製造機遇給杜甫,卻不明白杜甫內心的想法,只能說是遇而不知。這些友情雖然都涉及恩情,卻未能算得上是知遇之恩。

最膾炙人口的知遇友情,當數管鮑之交了: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牙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牙,鮑叔牙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牙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牙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政於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牙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牙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牙謀事而更窮困,鮑叔牙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牙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牙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牙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睗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牙能知人也。(《史記·管晏列传》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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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知或遇,鮑叔牙對管仲都做到不遺餘力。在知方面,除了引文中第二段管仲所舉的一連串例子,證明「知我(管仲)者鮑子也」之外,第一段的「管仲貧困,常欺鮑叔牙,鮑叔牙終善遇之」也可見一斑。鮑叔牙對管仲的知,不僅在於體諒他的處境、相信他的才能,更偉大的是包容他人格上的缺點;在遇方面,鮑叔牙向齊桓公「進管仲」,讓他得以大展身手,這固然難得,但更難得的是他敢在「管仲囚焉」的情況下力保管仲。須知道,當時的管仲屬一級政治犯,坐的是死罪,絕非輕易饒恕得的。鮑叔牙的敢愛敢為,實在可敬。高適和李白的友情便達不到這種境界了。前文述及,高適和李白、杜甫三人曾一起交游,言談甚歡。可後來李白因永王造反一案而獲罪時,恰巧討逆的主將便是高適。李白在獄中向高適上書求救,卻得不到回音,據說就連其妻上門求情也不得一見。後來李白雖然獲赦,可兩人的友情也就告吹了。對此我們無需譴責高適的見死不救(畢竟我們不知他緣何不救、有無苦衷),卻由此對比出管鮑之交的難能可貴。

從引文中還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首段採取第三人稱的敘述,次段轉為當局者的自述,既交待鮑叔牙的施恩之舉,又塑造了管仲不敢忘恩的一面,恰恰說明了一段完整的知遇友情,既須有施恩者的寬容博愛,也不可缺受恩者的感恩戴德。

管鮑之間的知遇之交,體現在鮑叔牙對管仲才能上的認知及人格上的包容。不過,伯樂與千里馬之間的紐帶不一定在於才華上的賞識,有時更刻骨銘心的是畢生信念、價值觀方面的認同。這不禁讓我想起《無間道》系列電影裏的經典角色――黃志誠(黃秋生飾)和陳永仁(梁朝偉飾;青年時期由余文樂飾)。

陳永仁來自一個既是豪門也是黑幫的大家族――倪氏家族。他潔身自愛,一心追求正義,為了擺脫與黑社會的關係,他隨母親姓陳,並投考警察,卻因家庭背景問題而不獲取錄。重案組高級督察黃志誠卻很賞識他,於是派他執行卧底任務,搜集倪氏家族的犯罪證據。另一方面,倪氏家族的執掌者倪永孝(吳鎮宇飾)也在暗中挖掘警方的黑材料,並企圖為家族洗底,躋身清流。經過幾番明爭暗鬥後,最終倪永孝被槍殺,倪氏家族徹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以黃志誠昔日好友韓琛(曾志偉飾)為首的另一股黑幫勢力,陳永仁只好繼續執行卧底任務,而劉健明(劉德華飾;青年時期由陳冠希飾)則作為黑幫卧底,潛伏在警隊中通風報信。在一次的正邪角力中,黃志誠被害身亡,陳永仁悲憤之下與劉健明裏應外合,攜手逼死了韓琛。然而,他隨即發現劉健明也是害死黃志誠的兇手之一,為了實現正義及取回警察的身份,以及為黃志誠報仇,他約劉健明於天台會面,並加以挾持,結果卻不慎遇害,壯烈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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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陳永仁而言,黃志誠的知遇之恩與其說是對他作為卧底的實力的認可,毋寧說是給了他一個追求人生價值觀和信念的機會。當黃要求被逐出警校的陳給他一個當警察的理由時,陳冷靜而堅定地說:「我想做好人。」黃聽完後,報以他一個會心的笑。其實黃自己又何嘗不是對正義有一種執着呢?當他初為警察時,目睹身邊的師兄被一個「古惑仔」襲擊至重傷,結果「古惑仔」卻飛黃騰達,令他感慨萬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從那時起,他就與黑道誓不兩立,因為他心中一直有一個信念:「個世界唔應該係咁,做人唔應該係咁。」為了這個信念,他的上司兼「死黨」陸啟昌(胡軍飾)賠上了性命,他自己險些身敗名裂,而昔日的知心好友更反目成仇,但都無阻他堅持信念。也許正是這份擇善固執,讓他在陳身上看到相同的影子,所以他敢於把賭注都放在流着倪家血統的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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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黑白兩道的鬥爭中,陳永仁面對的挑戰更大。黑道方面,一邊是有血緣關係的哥哥倪永孝毫無保留的信任(他直到死的那刻才驚覺陳是卧底)、同伴傻強(杜汶澤飾)義無反顧的犧牲(怕死的他竟不惜中槍也要救陳脫險)、同樣受卧底身份折磨的劉健明欲改邪歸正的一念之仁(當他乞求陳給他機會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時,陳皺了皺眉頭,隨即轉為嬉皮笑臉,內心世界極是豐富、耐讀),在在向陳展示一個人間有情、善惡界線模糊的世界;另一邊是倪家對待叛徒的鷙狠狼戾(倪家先後將屬下四大頭馬、韓琛之妻、陸啟昌派來的卧底等叛徒殺死,手法層出不窮,如活埋、燒死、槍殺等)、韓琛對待手下的猜忌利用(當發現己方有卧底時,他第一時間懷疑的是得力手下陳永仁;又利用陳以身犯險去試探身份不明的沈澄(其真實身份是大陸公安派來的卧底,陳道明飾)),令陳無時無刻膽戰心驚。白道方面,陳為正義而奉獻一生,卻終無所獲,女友的離棄、黃志誠的白白犧牲、生前未曾被承認的警察身份等等,一再地拉開他與理想的距離。承受着或剛或柔、或暗或明的壓迫,陳雖懷着「夢想中的彼岸為何還未到」的疑惑,卻絲毫沒動搖過內心的理念。不過,他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長期處於不安、惶恐中,不免性情有變、煩躁易怒,並將這些都發洩在黃志誠身上。而黃不溫不火的反應,對陳始終如一的信任,以及兩人滑稽中愈見親密的交談模式,無不反映出彼此的默契。陳一生安樂的日子並不多,大概也就是與李心兒(陳慧琳飾)獨處時及與楊錦榮(黎明飾,青年時期由李雨陽飾)、沈澄敞開胸懷時,不過,真正令他欣慰的,也許是在陸啟昌墓前黃志誠對他說的那句話:「唔該晒,差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dVzWHJIe7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14reeYLYBc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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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g Jacky
火苗文人,人文專欄

修讀中國語言及文學學系,熱愛文學,尤好詩。偶事創作。推動文化發展,書生有責,縱使路漫漫而修遠,仍堅持「青雲心寄遠,不作蹇驢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