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文化? 兩百個文化? 慶祝「大眾品欽日 」

HH
無法歸類(Chinese: unclassified)
5 min readMay 9, 2016

今天是美國作家托馬斯·品欽(Thomas Pynchon)的生日。托馬斯·品欽是二十世紀英語文學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不過因為他長久隱藏身份,不公開露面,加上他的作品被認為隱晦難以理解,「品欽」跟「大眾」這兩個字幾乎可以說是不相容的。品欽的死忠讀者選了每年五月八號作為「大眾品欽日 」(Pynchon in Public Day),在這一天盡量在公共場合讀他的書,或是在社交網站上分享跟他的作品相關的照片,用來促進大眾對品欽作品的興趣。因為陰謀論是品欽最有興趣的主題之一,「大眾品欽日 」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國際陰謀。也許有一天全世界的人在五月八號起床的時候,突然發現身邊到處都是「消音的號角」的神秘符號,那就跟小說 The Crying of Lot 49 的劇情有點類似了… 有興趣的人可以在 Twitter 上用 #PynchonInPublic 這個 hashtag 追蹤「大眾品欽日 」的活動。我這張照片把「消音的號角」符號放在一個示波器旁邊,影射的是 The Crying of Lot 49 小說裡提到的一個酒吧,叫做 The Scope(示波器 oscilloscope 的縮寫)。這個酒吧專放前衛電子合成音樂,尤其在「正弦波之夜」,開放讓大家帶自己的電子設備來演出。「消音的號角」是品欽作品裡最有名的符號。小說的女主角因為在女廁裡看到這個神秘符號,開始調查一個有百年歷史的大陰謀…

為什麼讀品欽? 我喜歡品欽的原因之一,是他是少數努力降低人文與科技對立狀態的作家。純文學的目的,有些人說是為了廣泛思考人類存有的狀態,也就是說凡是跟人類文化相關的議題,甚至是所有人類思考的主題,都應該是小說的題材。不過大多數的小說家毫無疑問的早就放棄了科學與數學。文學作品裡沒有科學,基本上就是宣告了科學跟人類的存有狀態無關,也就是說在乎「人」的人,可以完全忽略科學。這個問題因為英國作家史諾(C.P. Snow)在1959 年發表的「兩個文化」(the two cultures)演說而聞名。史諾尤其提到許多有學識的人嘲笑科學家沒有文化,但他們自己居然講不出什麼是熱力學第二定律。在史諾的心目中,熱力學第二定律與莎士比亞的作品都是人類文化重要的成果,應該受到同等的重視,不應該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兩個文化的問題至少在熱力學第二定律這一件事上,自從史諾的演講後有些改變,那是因為品欽從 1960 年發表的短篇小說 Entropy(熵)開始,就已經把熱力學的術語帶入文學的領域[1]。品欽似乎是注意到「混亂度」與能量的分佈是人類社會與文化的一個重要性質,但因為人文學科缺乏描寫混亂狀態的意象與比喻,不得不從科學家那裡借用。Entropy 這篇小說的主題就是混亂,其中論及人類社會的複雜與生死的不確定性,是人文學科傳統關心的課題,但品欽不忘同時思考到宇宙整體的混亂與秩序,那也許是受到科學論述的啟發。品欽 1659 年的作品 The Crying of Lot 49 的主題之一是溝通(主要劇情是調查一個跟美國郵政史相關的陰謀,可以說是通信的比喻),他再次引入資訊理論(information theory)裡「資訊熵」(information entropy)的概念作為意象。我在 Pynchon in Public Podcast 這個廣播節目裡聽到人文學者努力地想要理解熱力學裡「馬克士威惡魔」(Maxwell’s Demon)這個思想實驗跟資訊熵的關係,一方面覺得好笑(這些文學教授因為缺乏基礎訓練,無法真的懂品欽到底在講什麼),但另一方面也感到欣慰,因為品欽的作品的確是啟發了一些人文學者,說服他們科學理論有超越理工科目的人文價值,值得花時間理解。此外,品欽在長篇小說 Against the Day 裡思索邁克生-莫雷實驗(證明已太不存在)的詩意,與抽象代數的發展史,都是在科學理論裡尋找人文意義的例子。

Against the Day — 這麼大一本

有一個重點不能不提: 品欽並不是科幻作家。科幻小說強調科學是一種特別的文化活動,需要特殊的文學類型來探討。品欽認為科學只是眾多文化活動之一,不該忽略,但也不是主角。品欽的作品廣泛探討歷史,政治,大眾文化…等主題,無所不包,有些學者戲稱為「百科全書文學」。我之前說品欽努力消除人文與科技的對立狀態,但其實不如說他的目的是消除所有人為分界的對立狀態。他的作品同時也刻意忽略純藝術與通俗文化的分界,讓高尚與鄙俗並列,讓嚴肅與輕挑共存…品欽的小說常常在每一個句子裡都塞滿了隱晦的專門知識,冷門的典故,語言遊戲與笑話,資訊稠密到光是讀一兩句都要好幾天消化的程度(品欽尤其喜歡寫超長的句子,有時一句長到一整頁)。這種閱讀困難度很明顯是刻意的,也許用意是在暗示現代文明的複雜度,早已超出個人能理解的範圍。史諾的兩個文化實在是太天真了,我們面對的是兩百個文化(甚至是兩萬個文化)。品欽動輒上千頁的小說,似乎是企圖跨越這兩百個文化,但也許也是一種反諷:也許無所不包,關懷人類文明所有面相的小說,其實是作家創造出來的幻覺,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注定要活在一兩個文化的小世界裡。人文學科以廣泛探討人類的存有狀態為傲,不過從品欽的眼光看來,也許是非常狹隘的。也許人文學科的廣泛性,只是一個幻覺。

[1] 品欽 1984 年在紐約時報發表的一篇短文 Is it ok to be a luddite? (我們可以反科技嗎?)直接回答史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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