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武裝青年:社會不缺漂亮的標語,缺的是細緻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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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舒雅 攝影/陳家威

*本文於2021年5月15日(全國升至三級防疫警戒前)彰化採訪*

阿達與俐君一家。攝影:陳家威

「來的時候可以搭二水在地的計程車,促進二水的經濟。」農村武裝青年主唱阿達在LINE上如是說著。從跑遍大大小小社運現場,到如今過著田野生活;從《幹!政府》到《根》;從2007年成立農村武裝青年,到如今過了14個年頭,組了家庭、正在學著如何當爸爸。「他曾經想過要不要放棄農村武裝青年,」現任農村武裝青年大提琴手、同時也是阿達的妻子俐君笑著說。「但隨著年齡增長、生活變穩定,他也變比較不衝撞,性格的轉變呈現在音樂上也很誠實。」現在的阿達,已經與2011年那個在環評會議上直直對視國光石化總經理曹明,彈唱<白海豚之歌>的阿達有所不同。

反國光石化的意義在於「運動是可以成功的」

「我不會覺得以前做的事很蠢。我認為無論選擇做任何事,一定都有當時的原因;而當時我這麼做的理由,就是『很想去做那件事情』。」阿達笑著談及十年前在環評會議上的破格舉動。當時會決定讓阿達在環評會議上唱歌,其實是因為環保團體認為每次環評發言都只是走形式,政府根本沒有想採納發言者的意見,因此想試看看另外一種發表形式,沒想到意外獲得迴響。

農村武裝青年主唱阿達。攝影:陳家威

阿達是在地彰化人,當初會參與反國光石化運動,也因為當時正好是農村武裝青年最「衝」的時候,且運動的幾個主力者如彰化環保聯盟、台灣農村陣線等都是阿達熟識的朋友,阿達便希望可以為家鄉做點什麼。「我常跟他們講,我在社運現場,上了台就是表演者,下了台就是抗爭者。」參與運動不僅僅限於音樂上的支援,而是整個人都投入進去。「這樣寫歌才有身體感嘛!」阿達笑著說。

反國光石化運動在十年前備受關注,最終國光石化在壓力之下,決定撤銷在彰化大城的投資,運動成果對台灣社會影響巨大。「它的意義我覺得是『運動是可以成功的』。」該運動的動員讓公民社會達成共識,使人民的聲量大到讓政治人物害怕;阿達始終認為,人民手上唯一的武器,就是那張選票而已。而由於土地、反迫遷運動大多失敗,難得有反國光石化這樣振奮的結果,阿達認為反國光石化給台灣的土地運動寫下很好的成功案例,「不然媽媽每次都說『抗爭沒路用啦』,靠,終於給我逮到一個『有路用』例子了!」

任何價值與問題,都值得談出來

即便土地運動大多失敗收場,阿達也不會覺得無力感很重,甚至直言不諱「從一開始就覺得會失敗」。由於台灣過往數十年的教育,讓大部分的人習於追求迅速發展,尤其在土地與迫遷議題上,無論哪個執政黨的作為都相差不大;但即便身處這樣的社會,他還是樂於繼續說、繼續唱,他相信不同的價值與問題都值得談出來,即便不一定是為了對抗,「可能我就是喜歡跟大家談談,」他強調。「像我們現在坐在這邊,細緻的去討論一件事情,這就是台灣社會最需要的。」

「尤其我不喜歡很浩大的、很登高一呼的東西。雖然我聽搖滾樂長大,搖滾樂就是專門做登高一呼的東西(笑)像是我突然衝出來,跟大家講一句話,就有上千萬人看到我,這是很龐大、很一瞬間、爆炸性的…。但我後來發現,這個社會其實不缺各種的標題,這個社會欠缺的是最周到、最細膩的討論,而且是很小型的討論。」

用力向前衝,反而會忽略因用力而受到傷害的人

阿達說,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會認為舞台本身即是責任。上天賦予才華、給予麥克風,讓歌者有別於其他人得以被看見,歌者便必須對這份賦予「負責任」。但是現在的他已不再那麼嚴肅看待,即便還是希望自己可以做點什麼,但不再如往昔那麼用力。「因為我漸漸發現,用力執行一件事的時候,你的眼睛只會執著在用力的那件事上。你會忽略很多旁邊的事情,包含被你這個用力而衝擊到、傷害到的人,你都會看不見。」他以感性的口吻說道。尤其在社運場合多年,他用「武俠片」形容社運第一線各種角力廝殺,但時間拉長來看,「用力」的效果其實很低。比起運動當下的成敗、運動訴求是否被接受,他現在更在意這場社運對人、對社會的影響。

他舉例無論在反國光石化運動、或貢寮自救會皆然,居民在運動中的角色往往最兩難。社運人士在抗爭結束後就拍拍屁股離開,居民卻要繼續在當地居住,須面對過往與未來的人際關係考量。倘若整個村莊都贊成開發,只有少數人反對,最後這些人往往會基於壓力而選擇不表態。要是再加上政治人物刻意操作,讓地方的人際關係崩解,是最不樂見的結果。所以「適時把自己的角色拉近拉遠來看」,才能盡量避免用力過猛而傷及周圍。

不再用力過猛,也不執著於「藉由音樂讓議題突破同溫層」。阿達認為現在的傳播媒介已趨分散且多樣化,如何有效率的傳播是無解的問題。「如果你想讓議題透過音樂傳播到非同溫層,」他笑說,「那你就要有能力做到像江蕙的歌一樣。」由於認為自己沒那麼厲害,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維持多元的舞台、每一場都唱好唱滿,如巡演多選在地咖啡廳,或參與以社區為範圍的小型音樂節。俐君說,以前看農武的演出便覺得很有生命力、會感動人,「它不是平平的帶過、給你一個很輕鬆的下午;而是會打入你的心中,種下一顆種子。」

現任農村武裝青年大提琴手、同時也是阿達的妻子俐君。攝影:陳家威

現在是怎樣的狀態,就做怎樣的音樂

時下獨立樂團多崇尚讓人又chill又「鬆」的音樂、關注個人小確幸,與農村武裝青年的風格大相逕庭。有別於許多人批評這是年輕世代的墮落,阿達不認為這是需要批判的現象,相反地,他認為這些作品都是當下社會的「誠實」展現。「當一個人打從骨子裡就是很爽的時候,你叫他一定要寫憤怒的歌,就算他真的寫出來給你看,這樣意義何在?」他認為每個時代的年輕人會有不同的創作主題,就算自己對這些作品仍會有喜歡與不喜歡之分,但不能因為不喜歡,就覺得「你們這世代的東西爛透了」。「我想說,靠,他們都沒嫌你東西很老(大笑),啊你在嫌什麼。」阿達開朗的說,「這本來就是一個互相嘛。」

然而,阿達也不是一開始就看那麼開。他提到過往曾批評自己喜歡的歌手「變了」的小故事:阿達從大學時期、生祥仍在交工樂隊時,就開始聽生祥的音樂。之後生祥自己出專輯,剛出社會的阿達聽到生祥新專輯當下的反應,竟是「幹,這什麼鳥作品啊?」並質疑生祥「你的理想性呢?你的運動性呢?到哪裡去了?」直到後來阿達開始做農村武裝青年時,才突然領悟生祥的難處與考量,「我就跟朋友說,我完全懂生祥了,我對不起他(大笑)。」阿達表示,有時我們認為創作者變了,其實或許是自己變了、或是解釋的方式變不一樣;而創作者身為一個人,也確實不可能永遠不變。所以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就做怎樣的音樂,「誠實」才是最重要的。

攝影:陳家威

別再叫我社運歌手

正因為他人的期待與自身的誠實往往有衝突之處,阿達也提及他的煩惱。由於多年來穿梭各大社運場合、加上創作主題與土地高度相關,農村武裝青年被冠上「社運歌手」的名號,因此有些事變成「非做不可」,然而對阿達而言,這反而成為沉重的包袱、疲憊的來源。「我希望大家不要再叫我社運歌手,難道我做的歌只能是社運嗎?」他身為一名音樂創作者,想做什麼音樂都行,「只是我剛好做出跟社運有關的歌而已。」卸除社運歌手的定位,才能夠不違背自己「誠實」的音樂初衷,而不是為做而做。

阿達曾說過不喜歡談社運,認為社運是城市人的語言,但社運結束後,最終仍須回歸生活。這幾年他遠離社運圈搬到彰化,前幾年住三合院、現在搬到透天厝,過著愜意自適的生活。他說,「這幾年幾乎不太談社運,我在這邊最喜歡的就是酒肉朋友。」語畢,他大笑。他認為,如果有理想、想改變,「卻連交朋友都做不好,反而用力一直刺傷別人,誰想聽你講話?」到農村生活後他才發現,很衝的方式沒有用。而正是渴望接觸「真實生活」,成為他當初決定搬回老家彰化的原因。

「像濁水溪、水、水圳,就是我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景,一方面它是一種記憶,但一方面這種記憶又很薄弱,是個正在流失的記憶,甚至是很遙遠的東西。」他將原因歸咎在台灣的教育沒有著重在「土地」,最終造成整個世代對於土地感的失去。多年來在台中生活,後來輾轉搬到峨眉,離鄉的十幾年間是靠兒時記憶,來尋求創作靈感。而他的兒時記憶後來影響到音樂創作元素,還有家中的台語環境。

給孩子的第一份禮物,是跟他說台語

農村武裝青年的歌全部都是台語創作。從小阿達家裡就是講台語,他認為用台語唱歌像在家一樣舒服,「會覺得唱出來的東西跟自己是一體的」;國語歌就沒辦法給他同樣自在的感覺。對他來說,選擇使用台語,是「出於自然」遠勝於政治考量,不同於現在許多創作者是「有意識」的選擇使用台語創作、甚至有語言潔癖,阿達的想法更偏向是「媽媽以前怎麼跟我講話,我現在就怎麼跟其他人講話」,並非刻意為之的結果。

「當然,台語是我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會想盡量保存;它有一天可能會消失,但在這個過程中我能夠盡多少力去做,把我媽媽跟我講的這個話,再跟我的小孩講,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最擔憂的是,現在就連在二水,由阿公阿嬤帶大的孩子也幾乎不會講台語。阿達與俐君的孩子剛出生未滿一歲,他用認真的口吻說「所以我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我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就是我跟他講台語。」畢竟孩子以後接觸國語的管道到處都是。至於孩子未來是否繼續說台語,就交由孩子自己決定,但至少現在他能決定要跟孩子用什麼語言溝通交談。

攝影:陳家威

彰化十年地景變化:蓋房、工業區、外移人口

談到彰化近幾年的地景變化,阿達觀察到田中房價高漲,在二水一棟約600萬的房子,到田中要賣1000萬以上,即便田中因高鐵加持,價差也令人咋舌;此外,整個南彰化都在蓋房子,一蓋就是整排透天厝,但根本不知道誰會買、也不見人口增長;「去年我跟戶政事務所的人員聊一下,我說感覺這裡很繁榮,人口有變多嗎?他說沒這回事啦,永遠都是死的比生的還多(笑)」。外界看到近來青年返鄉似乎成熱潮,但「我們只看到返鄉的那些人,而沒有看見離開的、回不來的,或其實返鄉青年的現象本就一直在發生,只是因為這群人不是同溫層,所以我們不會注意。」

開發的腳步也並未因為抗爭及公民意識的崛起而放緩。近年為因應台商回流,政府又繼續增設工業區;彰化最嚴重的農地工廠問題,政府也未嚴格取締。「我當然知道在執行上會很困難,因為取締農地工廠會影響地方經濟。但政府常常的作為是,他是完全、完全的導向開發那邊,我有時候都覺得,拜託你也有一小小部分可以做點理想性的東西吧。」阿達無奈地說。

與昔日夥伴吃吃喝喝,就是最好的十年儀式

抗爭作為實踐理想性的手段之一,今年適逢國光石化撤回十周年,過年期間阿達與吳音寧等幾位好友聚會,共同談到往事。妙的是,時隔這麼久,看待反國光石化運動的想法都沒有改變。「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很多夥伴吧,大家都還年輕,所以還蠻好玩的。」阿達感性地說。「我們今年聚會就在講說,欸反國光石化十年了欸,我們要不要幹嘛?有人就說,還要幹嘛,我們吃吃喝喝就好了啊(大笑)」相隔十年,當年的抗爭夥伴,如今有人進入體制、有人在各行各業、有人回家鄉種田,「大家都回歸到自己的生活。」社運現場的角力,轉化成每個人在各自角落踏實的生活,但不變的是,都同樣在為了這片土地更好的樣貌而持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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