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Front Of You直接面對|薛保瑕 Ava Hsueh抽象畫展覽筆記

Meng Hsuan Huang
片裝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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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min readOct 27, 2017

今年暑假,沒有什麼特別大的計畫,原先想要申請的實習並沒有上,消磨假期的方式只好回歸到最初的愛好 — — 讓自己持續接受感官刺激的狀態。平日裡坐著八公里免費的公車,看遍所有台中的展覽。當然其中不乏壞一點的商業展覽,逛起來的確是大觀園,大多只是走馬看花而已。但相對而言,也可以與好展覽產生差距與分別。

在好的藝術展覽裡,我們可以透過感受創作的情緒語彙與藝術家的發展脈絡,深刻地理解與體驗藝術與「人」之間的互動與改變。

這也是我始終喜好藝術展覽的原因。而在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的薛保瑕抽象畫展 — — In Front Of You 直接面對,是我今年看過最愛的展覽。雖然過了一段時日,但至今仍猶記著觀展時的觸動與感受。只好將當時做的筆記整理上來,畢竟這也是第一次與抽象藝術的近距離接觸。希望未來也能夠持續透過文字與圖像的方式,將藝術的「永恆」嘗試保存於長期記憶的資料庫裡。

這次抽象畫展覽的策展人,對成大人而言可能不陌生,他就是成大歷史系教授美術史的蕭瓊瑞教授。我也沒想到這個展覽會是第一次認識老師的契機,後來也才有了一些動機選修了歷史系的臺灣美術史。我認識的老師不只是一個歷史學家,而是將歷史的思維融入策展的概念裡。一般的創作者其實並不會將自己的作品歸納與分類。但身為歷史學家的老師,巧妙運用時間的向度,細細地梳理藝術家創作時所面臨的時空環境,將創作概念的改變劃分成不同時期,讓觀者可以透過這樣確切的分野深刻理解作品的變化與發展。後來也有參觀過老師在高美館策劃的《心樹 · 新靈》原住民藝術家安力 · 給怒的個展,同樣也是將策展學結合史學的宏觀,讓旁觀者對於藝術家主觀的創作,得以勾勒出更清晰的輪廓與架構。

關於抽象藝術

一般而言大多數人對於抽象藝術的認識僅只停留於「模糊不明」的感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在接觸抽象畫作時,我們彷彿都在試圖尋找精確解讀它的方式。但在歷史上,當抽象藝術已經長久被人了解成一種辨識它的方法的時候,其實它也同時指向了一種了解藝術的「基礎」。而這個基礎,也有可能是一個「侷限」。而身為抽象藝術家的薛保瑕,希望能夠透過人們與生俱來對於抽象符號的基礎認知上,以一種更多元的方式結合,引動創作裡意義之間的轉換。

當代的抽象藝術其實是存在於「有」,這個「有」其實是一個括號。並且已經形成了一種「可以被言說」的語言。

它是有所根據與指涉的一種語言。但是同時也可以建構出它自己的歷史脈絡。所以也可以稱它是具有自身的一種「指涉性」。如何在「有」的基礎上面,同時面對意義向度的開展,並且在某種程度上達到溝通的基礎。這是薛保瑕畫家長久以來,以抽象的語言來創作的時候,提出來非常關鍵的問題意識。

「到底抽象藝術發展已經將近八、九十年了,接下來要走向哪裡?」幾乎在一開始的時候,她就直接面對了這個課題 — — 尋找抽象藝術與現實之間有沒有可能重新進行一種連結。而早期的抽象藝術只是一種概念,但是在薛保瑕的時代,抽象藝術已經演變成了一個「文本」。

1983–1995 |紐約:衝撞.解放.重構

〈深林幽境〉

在八O年代的時候,薛保瑕的畫作是一個比較屬於有機的造型,由同樣有機的符號所構成的。再加上在師大唸美術系的時候,她畫過不少水墨繪畫。熟稔潑墨與滴流的相關技術,演變成一種非常成熟的創作方式。而後來到美國的普拉特唸書時,她主要使用改成壓克力顏料。而壓克力顏料是水性的,其實跟水墨的領域並不會相距太遠。

對薛保瑕而言,無論是使用壓克力顏料或者是水墨,也就是她所謂的「流動性的一種語言」。慢慢地到了美國之後,也開始去領會這樣「自動性繪畫」的創作技術。也就是一種「你的手幾乎有點跟不上你當時的狀態」,它是一種非常快速的動感,而那源源不絕地喚起是一種創作過程中深具魅力的一部分。因為其實有太多不知道的東西,同時間會發生,以這樣自動性技巧創作來講,它其實相對地就會產生一種對立性的關係。

〈PS的本質〉

例如,你原先的狀態可能是一種「無意識」,靜下來的時候,面對的是你的「意識」,可以非常直接的表現。可是當你在凝視它的時候,它又轉成一種間接的關係。或許你非常感性的開始,可是在看見畫面上所出現的不預期的一種語言或是表現的時候,你的理性開始在辨識。

無意識/意識、直接/間接、感性/理性,是一種同時對立並存的關係。而薛保瑕的創作,大多時候是在這種主題或是表現之下,慢慢進展起來。

「藝術即研究」

一九九零年的時候,薛保瑕進入紐約大學唸博士。紐約大學是美國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以創作與理論兩者並進的一個博士學程。它很強調「Artist as researcher」,就是藝術家如同研究者一樣。藉由理論的研讀,同時發展作品。

一九九零年代一個比較關鍵的作品,當時她命名為《擇一》。

《擇一》

其實做這件作品之前,薛保瑕對於東西方的悲慘事件的遇合,是她想要集中搜尋的資料。

《擇一》的左邊下方放了一個魚餌,但是上方就寫了August 6, 1945 — The Black Rain — Hiroshima。The Black Rain是指電影,討論Hiroshima的核彈在日本投下的時候的情節。這是用一個『時間』點出一個東西方悲慘的一種遇合。

而另一個可能選擇的事項,是December 1 , 1989,稱為「The Day Without Art」。紐約的藝術界1989年12月1號就選擇了關閉營運,是因為他們希望能夠藉此來哀悼病逝於愛滋病的一些藝術家。這是那個時空裡接近全球化的事件。在當時是一個被大眾關注的集體現象。

而第三個選擇就是「The Others」,就是任何選擇都可以。薛保瑕再一次希望用一種魚餌,象徵它可能的意涵。這裡頭涵括,在釣魚的時候,其實「魚」同時代表著生死之間的那一剎,象徵憂患意識的一種迴圈。這些都是屬於一種傷痛,而這種傷痛的最根源,她稱之為一種「憂患意識」。憂患意識裡面其實涵括了我們面對世界裡頭,所存在底層裡的一種悲傷吧。

1993–1997 |現成物.現象學. 意向性現象學與複合媒材的結合

〈網中悟〉
「我會覺得薛老師在運用這些複合媒材上面,她其實是在發展另外一個新的筆觸、新的色彩,還有新的符碼。這與她在八零年代的時候的那種會一直長出來的那種有機結構,其實是有銜接性的。
只不過是說到了九零年代的時候,加上更多的符號、物質與材質,嘗試著去取代原本的視覺語彙。像是漁網,她後來也用到很多的紗網。那紗網所帶出來的不同角度的視點,再從現象學(phenomenology)的角度裡面來去解讀。

或者是說,網子裡面的『真實現象』是什麼?那這個其實也帶到了後來在八零年代末期、九零年代時候,一直在討論的一個問題——什麼叫『純真之眼』?」

—— 謝鴻均(新竹教育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教授)

一九九七年之後,薛保瑕的作品隨著自己關注的現象學的研讀,譬如意向性與現實界裡面的種種現象,逐漸成為作品中關注的方向。在這個方向中,難免又會再一次進入到「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這樣一個論點。在作品中是不是可以藉由視覺的符號來將它表現出來,對於她而言深具挑戰性。在九七年的作品中,她用了滿多噴漆的方式,試圖呈現一種「呼吸」的感覺。這種呼吸的感覺是一種存在,但是這樣的存在無需定論,因為它「必然」。相對來講,大概就推測,薛保瑕其實關心的現象學可能更接近「存在主義的存在論」,而在凝視作品時,也可以感受到其實是有其關聯性的。

〈意識流〉

2003–2004 | 建碼.解碼

「2000年的中期,她的作品倒是有一種新的改變,開始嘗試著將作品整個畫面的形式,變得比較規整。這個規整不是完全的『色面』,但是帶著一種分割,乃至於一種半立體方形的組合。」                                      ——  蕭瓊瑞(成大歷史系美術史教授)

到了2003年時,薛保瑕的作品開始切入了另一個自己同時認為很重要的領域 — — 「互文性」。它的前身是在討論整個八零年代提倡的解構主義。可是解構只是一個前身。重點是在於「解構之後的『建構』」,到底它裡頭究竟留下了多少的空間? 所以當時的作品裡面,同時出現一些方塊或立體方塊去做結合。雖然不同於前面使用的魚餌與漁網的現成物。但其實也是一種幾何與抽象藝術的象徵,並且以立體浮雕的方式作為表現。在這個時候的作品,出現了比較大幅的展示,像是二拼或三拼的表現,例如下面此幅〈差異性解碼〉。

〈差異性解碼〉

「在一件作品中,雖然完成了前面的第一張,但是在接第二張的時候,我其實要同時去『解碼』前面那一張裡面所有可能的符號。」

薛保瑕提到。譬如在2004年有些作品用到很多是螢光的,那個螢光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地方,就是觀眾可能要靠著他身體移動,在不同的角度之下,它會折射出來或反射出來不一樣的線條,例如作品〈定碼〉。

〈定碼〉

我們談論所謂的「指涉性」的符號意義,當它可以延展出來的時候,其實我們也許可以用一個非常簡單的名詞去探討一個問題 — — 「發現」是否存在?而關於發現的可能性,會不會再一次又回到自己必須移動,必須突破自己的自我疆界,突破他自己認知長久以來的一種慣性。

2010–2013 |九個圓點.微空間

「當我在思考一個主要的研究方向的時候,我可能會有三四年的時間,讓作品一直發展。」

— 薛保瑕

我們知道很多的藝術是直覺的展現。但是對薛保瑕而言,她的藝術裡運用了邏輯辯證的能力,試圖探討每一個時代與每一個階段之下所面臨的不同的課題。

〈非零點〉

像是2010年的作品〈非零點〉開始增加了九個手繪的圓點,而圓點會按照作品的大小改變形貌,有的直徑達到20公分。

當時在思考這個現象時,她其實也對準了對準了五零年代。當繪畫可以稱為「繪畫」的時候,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定義「繪畫屬於平面性」,進一步針對格林伯格的論點思考,我們除了於繪畫中談論顏色、造型,與所謂的形式交織出來的一種構成,是不是有機會再更細膩地討論作品中裡面「時間」的元素。

〈流動現實〉

這個圓點是「再加上去」的時候,它遮蔽了我前面已經完成的部份,相對來說是一種「加」。「加上」了圓,也同時「減去」後面已完成的部分,最終形成既是「加」,也是「減」一種並存的悖論。

而格林伯格的這一支的藝術訓練中,在美學上就是一直講究「藝術為藝術」,所以這一支的美學特別強調要研究「藝術的本質」 — — 點、線、面。從這些以尋找它最原本的元素所代表的情緒在哪裡,如果從這個觀點切入的時候,就可以比較理解薛老師在創作上是怎麼處理她畫面上的問題。

圓的意義

而我們在現存的世界中,常常使用零到九作為績效或是數據的參考。到了九之後,又進入到一個循環。而「圓」,是大家公認最完美的一種造型。徒手畫圓如果要畫到很圓的時候,必須非常、非常地靜,非常、非常地集中,你的凝視或是注視,可以集中到眼睛都會流出眼淚。因為它太集中了,所以要異常專注。

她的圓點是九,那麼這個數字應該是比較有一個象徵性的,在我們一般的概念上,「九」是一個極大值,也是追求到一個極限的意思,甚至是「長久」的意思都有其可能。從這裡開始談起的話,或許薛保瑕對於追求「永恆」的東西,比較感興趣。

一開始九個圓點是同樣的顏色,後來她在圓點中又分成三個顏色,三點形成面,它又會形成一種「面」的交織。所以在這個「微空間」裡面,再次產生一點些微的更動。觀者的視覺必須延展,九個圓中裡頭的三種不同顏色,會交錯成一個結構性的空間。觀眾在點與點之間會構成它的關係,像是「微空間」一樣。在這些微之間裡面,如果我們可以確認它的存在,那這個空間就是由零與一之間,蘊藏的無數可能。

2014–2015 | 思維導圖

〈思維導圖〉

「活動,活動,人活著就是要動。」我們的身體是動態的,就像地球始終在轉動一般,即使我們可能解讀不出來。

2014年的《思維導圖》 ,Mind Mapping,有點像是我們在方法論中,從一個地方開始有一個延展出現,像一個魚刺或魚骨圖一樣。

對她而言,「思維」在任何的當下,它都不會是一種恆定的狀態。我們都曾有過高空俯視的經驗,當身處於高空中,你的距離越趨上升時,就會發現邊界之間裏頭存在的「形」就可以被你「解讀」出來。在經度與緯度之間,它其實是一種聚焦的、核心的中心點。可是當你越漸上升到高空的位置時,所謂的中心點,它其實隨時是一種移動的關係。這種高空俯視的語言,的確可以在整個抽象繪畫中,再一次使「空間」這樣的命題,發展更多研讀的可能。

動能現場|辯證開啟之處

在西方的藝術思維中,往往崇尚所謂的與現實「辯證」。然而薛保瑕很特別的一點是,在某一個階段來看,她的創作當中的確是辯證式的,甚至是充滿矛盾、對立與交互作用,但是從她的生命歷程來看,她的人生並沒有整個大的改變。而是一種起承轉合式,一種集其大成。從這一點來看,又相當地東方。

而我們在談論抽象表現,或是在描述形式主義的時候,大家都會常常將它想像得非常制式化。「他們一定畫我們看不懂的,一定只是一些形式的問題。」

但事實上對一個創作者而言,絕對不是如此簡單的,他們必須尋找很多的元素出來,然後將它們放在一起的時候。他創造了一個自己的語彙,我們會感受到那個語彙『有意味』,也是一種審美上的判斷。

「作為一個抽象語彙的創作者,我們事實上一直關心它如何進展到今天。所以存在的『已知』,其實正在形構一個『自知』的狀態。

當新的語言介入的時候,它也會顯現出它『自明』的開展之處。換句話說,抽象創作是一種『自知』與『自明』。在這個過程中裡面,我們何嘗不是在一個辯證的關係中,對自己已經存有的想法,再度地反省。我認為這是我們在理性中同時很迷人的地方。

在回視歷史的當下,我們的體悟其實是在觸動『歷史』與『現實』,在這樣的場域中裡面,它其實就會涵括了『知』的活動,同時也會引發在已有的認知中,所進行的『辯證』活動。在我們的生活世界中,存在可見與不可見的動能。

因此,我期待在我的創作中裡面,面對自己每一次的凝視。它就是一種觸動,而每一次觸動皆能激發歷史與現實之間的連結關係,那這些抽象繪畫,也許就是我自己在凝視與觸動之間,所延展出的一種『動能現場』。 」

在展覽訪談的最後,薛保瑕坦然地面對自己長期以來的抽象創作,下了如此的註解。在她的果決的表情下,我看見了一個真格藝術家面對創作的姿態。

或許創作所應達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從作品中可以讓人感受到「改變」過後的思考脈絡。「創作」已經不再是單純地發洩而已。而是一種與自我的對話以及辯證。此時,藝術早已跨越了「畫面恆靜」的本質,讓觀者可以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轉換下,攫取其所產生的動態美學與美感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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