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

Hung Chieh Hsu
狗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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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min readMay 15, 2018

小學的時候,我的功課很好,小一的第一次月考成績公布之後,導師用紅筆在聯絡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1,回家後,我說是考第一名的意思,媽媽很緊張,還特地去了學校一趟,確認不是我闖了什麼禍。

我的讀書方式很特別,就是從不讀書,所有課業都在課堂上就已經吸收,每天放學之前就先把家庭作業都做完,在家不是玩,就是看閒書看電視,所以我母親當時的驚訝是可以被理解的。

有一次,在做完全班的智力測驗之後,老師來到我的家裡,告訴爸媽我可以進資優班,或直接跳級唸四年級,老師與我的父母詳談之後,取得共識,不讓我變成似乎跟別人不一樣的孩子,正常的成長,這件事我稍大一點之後才知道,至今我依然感謝他們。

在那段時間裡,拿前三名是很稀鬆平常的事,自然而然的,就被定義為所謂的「好學生」;換句話說,我不知道什麼叫做用功讀書,就已經是大人們跟老師眼中的好孩子,常常當選模範生,在那個年代,成績好似乎就表示什麼都好,無關品行。

同樣是在小一時,代表學校拿了個全台北市注音符號比賽第一名,當時的考題,全都是以成語和唐詩來命題,我以初生之犢之姿拿了滿分,一分未扣。從校長手上拿到獎狀時,看見上面蓋了李登輝三個藍字的章,我不知道他是誰,但從大人的反應裡可以看得出來,是件無比榮耀的事,我記得阿公還特地跑來跟老爸說:「這個將來會得狀元喔!」這是除了麻將胡牌之外,我第一次見到他這麼高興。

阿公帶我去看電影作為獎勵,片名是永不低頭,之所以記得非常清楚,是因為我很喜歡主角身邊那一隻戲份頗重,很會演戲的猩猩。在我重覆的要求之下,阿公前後總共帶我去看了三次。

另一個我沒有說出口的重要原因,是小小年紀的我,看不懂那個結局,打遍天下天無敵手的克林伊斯威特,為什麼在穩操勝券的最後一場拳賽中,緩緩放下防禦的雙臂,任憑對手揮拳擊倒?一個輸了的冠軍,為何在ending時綻放著無比快樂的笑容? 看完第三次之後,懞懂的我依然沒有答案,倒是克林伊斯威特那個鐵漢柔情的形象,深深的烙印在我小小的腦子裡。

直到四年級的時候,我旁邊坐了個自尊心很強的可愛女孩兒,我默默地在心裡喜歡著她,她的功課很好,愛跟我比成績,我當成是一種遊戲,不停地與她較勁,有一次她沒考好,看到發回的試券時當場氣哭了,我不知所措,好像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一樣,於是下一次的考試,我故意空下一些答案,讓她的成績超過我,然後滿足於見到她那打了勝仗的笑容。

那一年,我感到似乎懂了克林伊斯威特的心情,覺得自己很帥,儼然已經成為一個超級硬漢。

現在回想起來,更帥的其實是我的父母,他們根本沒有質問也不曾責備那個成績明顯退步的我,一切是那麼地雲淡風輕,於是我對於無需用功讀書這件事,變得更加有恃無恐。

等升上了五年級,分班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這位女同學。

總之,經過了這個大比賽之後,從此開啟了我被老師當成得獎機器的小學時光,一天到晚被派出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比賽,每次都能不負眾望,但我從來都沒什麼感覺,只知道這樣會讓大人們很高興,所以也不太排斥。

我當時就已經很清楚,自己並不喜歡唸書,但我想讓愛我的人高興,所以控制我的學業成績時高時低,與不停的拿獎狀,儼然是個非常簡便的方式,反正不必花什麼力氣。

同學們不會排擠我,現在回想,也許是我一直都不曾在行為上表現出什麼優越感,我隱約知道自己好像有點不一樣,但喜歡當一般人,對於受到注目會非常煩躁與不安,在很多年以後,我在JoJo冒險野郎杜王町篇見著一個叫做吉良吉影的大反派,此人作惡多端,但他在人群中隱藏自己的心情與方式,讓我覺得備感親切。

一開始,每次帶著獎狀回家,老爸就會去買個金色的框把它裱起來,壓上沈甸甸的玻璃片,掛在客廳顯眼的地方。

時間一長,數量漸漸增多之後,這些獎狀就不再稀罕了,它們成為一落被壓在紙箱深處的無用紙張,已經在牆上的那些,變成家中大掃除時我的除塵責任與負擔,於是有一天,我也把他們都收進紙箱子裡。

很快的,快樂的小學時光結束了。

在那個還有高中聯招,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出現許多光怪陸離的副產品,比方國四班,比方第八堂課,比方邪惡至極的國三能力分班,也就是AB段分班的變態制度。

A段班稱之為升學班,還細分為A+跟A-,A+班主要瞄準前三志願,是考試怪物們的居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常人不能接近,B段班美其名叫就業班,但所有人都叫它放牛班,顧名思義,所有讀書資質不好與品行不佳的學生,都被學校當成垃圾往B段班裡扔。

我在國中一二年級時,延續小學時的讀書習慣,在課堂上吸收之後,回家不花時間複習,只在考前簡單回顧一下,還能維持不錯的成績,雖然不像小學時動不動就拿前三名,但十名內是沒問題的,所以也就依然沒有需要用功的動力。

尤其是當我赫然發現班上住著三隻怪物時,簡直欣喜若狂,這三位,是班上永遠不動的前三名,僅僅偶爾互換位置。我曾發狠努力過一段時間,試圖奪走他們的名次,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大考題目若簡單,他們各科都可以拿到幾乎滿分,但這三頭野獸最恐怖的地方,是當題目難,全年級哀鴻遍野的時候,他們依然能絲毫不受影響,並與第四名的分數保持非常遙遠的距離。

我欣喜若狂的原因聽起來也許有點變態,就是在這三尊惡魔面前,不必裝也不必演,我是真正的普通人,我好喜歡這種怎麼拚都拼不過魔人的感覺。

天氣多麽晴朗,花兒多麼芬芳!我心裡的小鳥在枝頭齊聲高唱著,原來我,真的是個普通人啊!

這個發現,加上我不愛讀書的個性,導致我在升上國三之後,成績開始慢慢下滑。 國三課業的難度和強度,不但與一二年級相距頗大,就連出題的分數比重,也是以三年級的課業內容為主,這時的考試,已經是為了聯考量身定做的模擬考了。

我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對分數不在乎,對能上哪個學校毫不在意,讀書習慣依舊沒有改變,狂看漫畫,看到被老師在教室當眾大呼巴掌,仗著文科能力較強,直接放棄非常弱的理科,完全不唸。

國中時學校只重視學業,幾乎沒有比賽,當然也不會有什麼獎狀,神奇小子失去了昔日光彩,但我絲毫不以為意,因為心裏早已打定主意,要去職業學校讀美工科,但我從不曾和父母商量,也不讓任何人知道。

獅子再怎麼瘦成皮包骨,仍是頭獅子。再怎麼不用功,上課還是會認真聽課的我,依然保有一定的實力。那段時間裡,我一直在幫助功課不好的同學作弊,做小紙條、打Pass,在考試時給他們提供答案。

有一回,終於被逮到,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有老師對我搖頭,而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羞愧的感覺,心裡反而有些竊喜與新鮮感。

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可能會被導師分到B段班去。和我同時在觀察名單裡的,同時還有幾位同學,其中有一位同學A,是個非常聰明的傢伙,我和他從一年級就開始同班,頗為要好,我們倆的革命情感,建立在爭奪第四名的那段時光裡。

我的三年級導師是個渾帳東西,他教國文,但常常把學校表訂的課堂時間賣給數學或理化老師,美其名為加強輔導,實則怠惰師責,中飽私囊。

所以對於成績本來還不錯,到底是怎麼慢慢下滑到可能會到B段班去的學生,完全不感興趣,也不曾關心,若是品行問題,他更不可能會有心去管。

我的成績是可以待在A段的,但是去A或去B,名單都由導師來控制,所以當年也有很多功課不好的學生,家長拼命塞錢請老師務必把孩子放到A段班去,家裡有點錢的,根本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進A段班變成導師光明正大收賄的管道,除非你的成績好到沒有任何爭議,否則這個資格取得標準並非成績高低,而是金錢的多寡。

當時我的家境非常不好,當那個混蛋導師暗示我回家請父母去談轉班價碼的時候,我始終未曾轉達,於是,我進了B段班一段時間。

當時有點半放棄了,因為我打算念的復興商工屬於獨立招生,術科只佔30%,學科佔70%,我曾跑去復興位於永和校門口的美術社買了幾屆考古題來看,發現全部都是送分題,所以我其實很有自信,單以我的學科實力,就可以輕鬆考上,於是唸不唸書,都沒什麼差別了。

A同學和我不一樣,他沒有B計畫,終日鬱鬱寡歡。 而在B段班待了一小段時間之後,我才知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這麽單純。

B段班的同學,品行不好的孩子其實不算很多,最多的是書讀不好,但仍然乖巧端正的同學,即便他們再怎麼努力,只因不是讀書的料,就這樣被教育單位大刀一揮分成兩半,而且抱歉,你們是沒有用的那一邊。

當時的氛圍,進了B段班,幾乎等於是家長、老師、學校甚至國家教育單位正式向你宣告:「我們放棄你了,自生自滅吧。」

赤裸裸的暴力,就這樣毫不矯飾的加諸在尚未成年的孩子們身上,還未出社會,就已早早被貼上失敗者的標籤。當然,不會讀書未必就代表沒有出息,就代表沒有成功的可能,但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能懂多少?他們只知道自己被狠心丟棄了。

在眼見A段班加裝電風扇加裝日光燈管的時候,B段班的學生只要願意在校園出公差撿垃圾,就可以不用上課;教學認真與教學品質優秀的老師,集中在A段班,而B段班的課,是沒經驗新老師的修羅地獄,同時,也存在懶惰的老師,只讓同學輪流站起來念課文,自己在一旁納涼等待下課鐘響,如此極度不均的資源與差別待遇,一幕一幕在我眼前流過,刻在腦中,我從不曾忘記。

我的學校,位於龍蛇雜處的地區,不念書的孩子,很快地就會被黑道吸收,我們這群被學校放棄的孩子,是最顯著的目標,不少同學在被瞧不起、被刻意忽略,對未來茫然之際,突然找到了一個有強烈存在感的王國,於是便紛紛縱身跳了進去。

我有很多同學,在這段時間裡發生的劇烈變化,尤其是嚴重偏差的性格與行為模式,都讓我完全無法置信,尤其他們才在不久之前,是那麼的令我感到喜愛。

我可以讓自己不那麼用功,也有很堅定確實的想法與秘密計劃,但班上的環境,製造出滿腹負面思考的同學們,終日做出充滿負面的行為,滿嘴負面的言語,這並非十來歲的我所能預期與招架,雖然我並沒有掙扎或反抗,但在那段不算長的日子裡,的確是非常浮躁的,總是被各種不舒服的人與事干擾,我也確實沾染了一些不好的習慣,比方開始說謊,跟偷東西。

一個班,是一個群體,當時做這些事,感覺是跟同學一起「玩」,知道不對,但並沒有什麼罪惡感,而且,你必須跟他們一起做一樣的事,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同儕之間的支持與認同,這東西很難解釋,這些行為,在那個追求認同的當下,往往是超越對錯的,無法以理去諭之,也根本沒有人會聽。

我知道,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但我仍然沒有掙扎。

本來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就這麼一直過下去,直到有一天,某件事發生了。

那是一堂國文課,我們的混蛋班導沒有出現,來上課的是一位老老的女代課老師。

一如往常的,全班都在聊天、高聲談笑、唱歌睡覺、走進走出,根本沒有人搭理這位老師,她不為所動,認真講課了一陣子之後,嘆了口氣,把課本闔上,看得出來有點不高興。

她開始用一種媽媽的口吻,苦口婆心向全班同學碎念,說了好些鼓勵的話,不要這麼早就放棄自己之類的事情,但是全班都在訕笑,粗暴無禮的反駁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看得出來她生氣了,但始終沒有發出來。

她蹙著眉頭盯著我們,靜默了好一大段時間之後,突然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大字:「否極泰來」

然後轉頭說了:「這四個字如果你們懂,就會知道沒有人放棄你們,除非你們現在就已經放棄自己。」

四周開始出現些微的起哄聲,她瞪著我們,接著說:「這四個字的意思,是身處逆境到了極點之後,就是順境開始的時候了。」

這個時候,全班開始此起彼落的大吼大叫「ㄈㄡˇ極泰來~ㄈㄡˇ極泰來~」

只見女老師嘆了口氣,放下粉筆,收拾了背包,往教室門口走,同時說了:「可惜你們連怎麼正確的念出來,都沒有辦法。」

這時我忍不住了,扯開嗓子吼了一聲:「ㄆㄧˇ」

她的動作在空氣中彷彿凝結住了,把頭緩緩轉回教室,用一種無法置信的眼神看著我們,我現在都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我知道那種眼神,她並不認為這個班裡,有人懂這個字。

「誰說的,你再說一次,這四個字怎麼念。」

「ㄆㄧˇ極泰來。」我漲紅著臉,直視著她的眼睛。

只見老師緩步走回講台後方,取出課本,繼續講課,同學們為了泡湯了的提早下課群聲譁然抱怨不已,重新開始喧鬧,我不停地被四周同學巴頭,一直到下課之前,她講課的同時,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我身上,我知道,那堂課,她只為了我一個人而上。

只要還有一個學生願意聽,她就會盡身為老師的職責。

下課後,她離開了,我們沒有進行任何交談,我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她本來寫在黑板上的名字已經擦掉,取而代之的是否極泰來四個大字。我愣愣的看著這四個字,不許任何人擦掉,後來我和擦黑板的值日生狠狠幹了一架,他何其無辜。

從那一架之後,班上的混混們開始不太來騷擾我。

過了沒多久,莫名其妙的,我們導師突然把我調回A段班去,我重新過著上課聽課,下課後不讀書的日子。

就在畢業前,我偶然間從教務主任那裡得知,這位女老師在那堂課結束之後,特地去查了我的過往資料,然後付了一筆錢給我的導師,讓我回A段班。

這件事震動了我那對於課業始終無所謂的心情,我們只見過一面,我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但她只憑一個破音字,就對我伸出了手。

她是我這輩子最感謝的老師,即使我們的緣分,只有那50分鐘,也許更短。 她並不知道我當時的打算,即使我到了A段班,也是不會用功唸書的。

震動我的,是她的那份精神,讓我看見真正的師道;震動我的,是那堂課裡始終落在我身上的關愛眼神;震動我的,是她願意為了從未曾謀面的我去完成一樁也許她也深惡痛絕的買賣。

我終究考上高中了,但還是選擇去念職業學校,雖然我清楚自己的志向,但始終覺得對這位老師心懷一份愧疚,我以為自己永無報答她這分恩情的機會。

時間的長河,會讓人慢慢淡忘許多事情,從高職以後直到進入社會,這中間的時光裡,我始終忙碌於求學、玩耍、戀愛、工作、創業……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不曾間斷的拼盡全力勾畫著模樣還不清晰的夢想輪廓,偶爾迷失了自己,偶爾歡欣鼓舞,偶爾為了異常艱難的困境失心傷神,目光焦點始終放在未來的我,沒有任何心神回望過去,從不曾想起這些陳年往事,也不曾再憶起這位老師。

就在七年前,我的工作室遭遇到了一些瓶頸,歷經艱辛的十年耕耘之後,雖然工作穩定,但我的心靈幾近枯竭,找不到出路,在一個巧合下,踏上柬埔寨的土地。 在一個偏僻湖邊的孤兒院教室裡,我想起了當年那位老師,我的擺渡人。

你聽過擺渡人的故事嗎?

傳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到一個擺渡人,將你從溺水的苦難中救起,拉上船,送你上岸。今生彼此的緣分,只在船上那段短短的時間裡,上岸之後,擺渡人便划槳離岸,此生永不再見。

上了岸的,等到有能力的時候,也開始划著船,一輩子尋找為人擺渡的機會,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報答恩人的方式。

後記:

轉回A段班之後,我偶爾會在走廊上遇見A同學,他始終不肯再看我一眼,更遑論與我交談,再過一陣子,他父親直接把他送進中正預校,我在學校最後一次見到他,是站在司令台上的模樣,身上斜揹了條繡上「為國爭光」字樣的紅色值星帶,皺著眉頭接受校長的祝福。

後來我在服兵役的時候,驚喜的在營區裡再次見到他,已經是頗有資歷的士官長,我們重啟了當年斷裂的友誼,他在營區裡罩著我,老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他一點都不想當啥勞什子職業軍人。

在我即將退伍之前的某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跑到我的寢室告訴我,他也知道那個字念ㄆㄧˇ,他羨慕我,同時也痛恨我,直到有一天終於想通,他恨的是那個當年沒有勇氣說出來的自己,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字,就這樣決定了他的人生,那一晚,我們倆哭得唏哩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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