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模特如賭博,賭上命也要出「走」

Wang Ting Ya
Section 12
Published in
Sep 6, 2021

Eden 黃威軒,來自花蓮的小夥子拿下 Prada 全球獨家、走上國際舞台

2021 年 1 月 17 日,週日,晚間八點十分,我的私人手機響起,電話顯示總經理。

我有些疑惑,除非事態緊急,她不會在週末播打私人電話。

一接起,電話那頭傳來焦急的聲音,「Prada 2021 秋冬秀場直播!現在!立刻!快點去看!」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我慌張地打開電腦,點進 Prada Fall Winter 2021 Menswear collection 秀場直播。

鏡頭由火紅色的絨毛布幕展開,模特每一步踩在鼓點上,低沉、快速而深遠,迴盪在這奇異空間。Prada 倒三角型標誌映入眼簾,針織 Logo 配上硬挺的西裝面料有些唐突,但在這異想世界似乎沒有甚麼是不可能。

身著針織印花的男模魚貫而出,夾雜著零碎亂舞的片段。其中一位頂著齊平劉海,如 1960 年代披頭四造型的男模抓住我的目光。

過度纖瘦的身型,有著挑高的顴骨和下陷的雙頰,穩健的步伐散發著篤定和自信,齊長的瀏海擋不住他銳利的眼神,他是來自台灣的小夥子──黃威軒 Eden。

Prada Fall Winter 2021 Menswear collection

談起模特生涯,在花蓮生長大半輩子的威軒總覺得自己與流行、時尚沾不上邊,「小時候同學都在看娛樂百分百,我都在忙著幫家裡補貨,明星什麼的與我無關。」那時候在他眼裡,所謂「模特」是要長得精實、高壯,身形瘦扁的他完全沒想過今天會走上國際舞台。

在這之前,威軒是在家扶中心長大、扛起一家之主的男孩。

▍雜貨店裡的小老闆

雜貨店裡客人進進出出,剛放學到家的威軒放下書包,趕緊補齊架上空缺的飲料。身形瘦小的他站在板凳上算著上架數量,回過身,廠商送貨進門並遞上收據要他簽名。

威軒熟練地清點廠商送來的餅乾,「一共有三種各十箱,沒錯!」。他拿著筆,寫下他的姓「黃」,稚嫩的字體還有些歪斜。

他是這家雜貨店的小老闆,黃老闆,年僅十歲。

才剛忙完,門口傳來父親的吆喝,爸爸要開著小車賣麵包去。威軒手腳伶俐地扛起一箱箱麵包上車。除了打點家裡的雜貨店與麵包店,母親還開了間民宿,「別人放學是去玩,我放學是開始工作。」威軒說道。

身為家中三個男孩子的大哥,威軒陪著母親打點生意上的大小事;而作業,都是忙完才能寫的事。

「(我)不是廉價(童工),是無價童工!」威軒打趣的自我解嘲。

▍房子越換越小,差越兼越多

Photographer Tzuyin Chiu

好景不常,這樣的小康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從高中開始威軒的父母雙雙罹患憂鬱症,父親離開家庭在外生活,「他們都是憂鬱症患者,都是內心比較溫柔的人。」威軒小心翼翼道出。

母親帶著三個孩子賣去原有的家,收掉所有的生意,接著房子越換越小,一家四口住進不到十坪的房間;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威軒子代父職,扛起照顧一家人的責任。國中的他,開始在麻糬店、速食店和飯店打工,東湊西湊著家裡的生活費。

除了打工賺來的錢,全家靠著一個月六千元的補助過日子,威軒擔心的事情與其他同學不一樣,「當沒有穩定收入的時候媽媽要出去工作嗎?還是我不能繼續讀書了?」威軒的擔心不是沒有原因。

就在高二正值學測衝刺前夕,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她)可能連走去廁所這段路都是一個困難。」威軒被迫休學在家照顧無法自理的母親。

照護的生活持續了一個禮拜,有位阿姨伸出援手,陸續鄉公所與家扶中心介入協助,威軒稱這些人為「貴人」。他們帶來的不只是照護的重擔,更讓他重拾學生的身份。

「那瞬間覺得原來我是熱愛學習的!」威軒半開玩笑地說。

雖然成績不是頂尖,但他比誰都還珍惜此次失而復得的機會,「原來所謂的『正常』是如此珍貴。」他語重心長的說道。

也許正因如此,過去的經歷使威軒有著機會主義者、活在當下的特質。

如賭徒,見機行事。

▍做模特如賭博

「(模特兒行業)有點像賭博其實,一入行你就會知道你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在賭博。」威軒語帶沉思說。

賭的是資本、是青春歲月,甚至是命。

2020 年11 月 27 日,正值疫情在義大利爆發,威軒接到米蘭經紀公司 Brave傳來 Prada 的試鏡通知,人在上海的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是天天都有,一但前往便是賭上性命的選擇。」

為了爭取此次的走秀機會,威軒做了千百種假設,包含升溫的疫情、窘迫的經濟狀況。「舉例,你可能花一兩千元上來台北面試,沒上就虧本了,但現在不是! 現在是機票錢! 是幾萬塊的事!」他激動地說。

為了爭取更好的發展,一個來自花蓮的小伙子在魔都上海闖蕩,已經讓他身負債務,前往米蘭無疑是多一筆負債。

「金錢限制,讓我很難只單單考慮機會。」威軒沉重地道出,在經過慎重考慮過後威軒婉拒了此次機會。

米蘭經紀公司只問他一句,「你只管有沒有空,生活費可以先借你!如果上了,前往的交通及住宿費用也會請廠商支付。」,米蘭經紀公司無疑是在這場賭局中給威軒添加了一筆資本。

然而,這都要等威軒前往米蘭面試,「上了」後才算數。

1017 Alyx 9SM Paris Man SS 2022

2020 年 12 月 13 日,威軒沒多餘的錢買防護衣、護目鏡等裝備,他戴著口罩、穿著長外套蓋住四肢,便在這一天選擇搭上前往義大利的班機。經過十八小時、九千六百多公里的飛行,到達當日確診數高達一萬八千多例的米蘭。

在眾多雜念下帶著他前進的還是那一個念頭「抓住機會」,那怕可能空手而歸還是得去試看看。

問起資深模特兒何芷綾,也是威軒在上海一同走過許多試鏡的夥伴,「如果現在有機會出國工作,妳去嗎?」,她沈默了一會兒說道,「要是現在我不敢欸,沒有辦法像他一樣。」

在芷綾的眼裡,威軒有著一無反顧的堅持,「就像是現在疫情這麼嚴重,他還是願意相信去國外會有機會,願意承擔風險為了他的夢想努力。」芷綾說。

這個義無反顧帶了一點傻勁,也許就是這個傻勁,才能推著他用單純的念頭往前進。

▍在還沒有上秀前,都不能高興太早

只是取得試鏡資格的威軒一路抱著忐忑不安的心落地米蘭,但對於不熟悉的語言環境他很坦然。

雖然出發之前,經紀公司特別為威軒訓練英文能力,沒想到還不到理想的階段就被推著出發,「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也是給硬著頭皮上的人!反正他們說的是義文啊!跟我有沒有學英文其實沒什麼關係,就是你一天會過得很豐富,因為它會很困難。」威軒笑著說。

「撇除掉語言,就像聽不到的人一樣,你只能看。」,一路看圖說故事,威軒開始了他徵選之旅。

隔離結束,威軒前往 Prada 總部進行最終選角與試衣。

會議室裡有透過視訊連線的設計總監 Miuccia Prada 與 2019 加入團隊的 Raf Simons。試鏡過程如同闖關遊戲,所有候選模特一字排開,選角人員做初步審核、總監做最終複試。經過好幾天漫長選角,終於在最後一天威軒收到試衣通知。

全球最終選出十六位男模,威軒是其中一位。

「到了試衣階段應該就不會被取消(資格),但也不敢保證。」在還沒有走到秀之前,威軒都不敢高興得太早。

Photographer Hsin Yen Lu

試衣通告一共有三天,上午九點,威軒準時地出現在會議室外等待唱名。然而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模特一個個進去會議室試穿,唯獨他還在門外等候。直到晚上九點收工,威軒遲遲沒聽見他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威軒一樣上午九點抵達會議室,與其他模特並排等候,他焦慮地看著時間走到下午時分,好不容易,他終於聽見唱名!威軒開心地走進房間,只見設計師對他搖搖手說「你排後面一點!」,又是一天漫長的等待,還沒穿上任何一件衣服。

到了第三天一早,也就是上秀的前一天,威軒如時九點抵達,同樣的等待流程再走一遍。不過,當場外只剩下他一人時,他感到強烈的不安,「都已經等三天了,要是在這個時候被刷掉也太好笑了吧……」深怕自己被遺忘,威軒請工作人員尋問了一下,得到的回覆是「他們還在討論,再等等」。

晚上七點,威軒終於盼到他的名字!

原來作為裡面唯二東方面孔的他,有著其他模特所沒有烏黑柔順的中長髮,在還沒有想到合適的造型前,他只能放在隊伍裡最後一位。現場工作人員沒見過男生有著這麼細軟的髮質,爭先地搶摸並直問威軒從那來。

「有一位工作人員過來只為了摸摸我的頭。」威軒笑著說,沒想到頭髮搶盡本人的光彩。

「當我收到 Prada 確認通知時,內心是非常非常炙熱的那種,像岩漿在滾燙的感覺。」威軒語帶激動地說。不過,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那怕是確認的通告,隨時都有被替換的風險;如同這次經驗,你永遠不會知道在那一個環節會出現插曲,會與這場秀擦身而過。

「直到走完秀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真的完成了,我有走到這場秀!」唯有走完那一刻,才能證明他真做到了。

▍帶刺玫瑰

預錄秀拍攝持續兩天,從早上八點開始工作到晚上十點,模特在架起的空間裡穿梭,變換各種角度與隊型,攝影機追著他們的步伐。然而,這場秀並沒有像畫面一般輕鬆。

「高檔的東西都會有點像玫瑰一般帶刺。」威軒說道。

每跨出一步,皮鞋便往腳踝處割一刀,再往下走一步,同一處又再加深一點;皮鞋上方的鐵飾也隨著步伐在腳背上磨出一道道傷,才剛開拍已滿腳是傷。

趁著休息空擋威軒使用了人生第一塊人工皮,「腳背上貼一片、左邊被咬深的地方貼一片、右邊也來一片……」威軒邊說邊指畫了一番,基本上鏡頭看不見的地方都包住了。「你會看到(大家)在走秀開始時都還好好的,但是結束就沒有辦法走路了,因為超痛!」

拍攝到第二天晚上接近收工時刻,Raf Simons 走到威軒身旁問了他「你會跳舞嗎?」,威軒心想著「不會跳也要硬著頭皮上!」,他毫不猶豫的說了聲「會!」。

十六位男模,只有四位模特被欽點加了一段熱舞,威軒是其中一人。

Prada 2021 FW Campaign

音樂一下,忍著腳上的疼痛,威軒放手一搏搖頭晃腦什麼也不想;慢慢地沒有知覺,只剩下豆大的汗水挨著臉,從兩側滴下沾濕了上衣。

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導演喊「卡!」的那一刻,突然能聽見些許掌聲從布幕外傳來,一走出去,威軒被眼前百人的陣仗嚇傻了,他與其他模特一愣愣地沿著 T 台走向前,如雷的掌聲沿路持續不間斷。此時 Raf Simons 邊鼓掌邊走向他們說到,「你們的熱情大家都感受到了!」。

原本沒有的安排的橋段,成了威軒印象最深刻也最感動的一幕。

▍模特兒,每次都要歸回原點的工作

2018 年 11 月 22 日,威軒陪同友人一同參加風暴 2019 徵選會,當天沒抱回任何獎項,不過回到家卻接到經紀人打來的電話。

身高超過一九零的他被風暴總經理相中,開始了他模特兒生涯,「簽約時總經理說我的長相適合走國際路線,現在回想起來很感謝她的挖掘,才有今天的我。」威軒表示。

然而剛起步的日子走得不是很順遂,「一般人的職業就像是爬樓梯,再辛苦你會知道你在往上爬,下一階就在面前;模特是當你踩上階梯是一大片平台,你不知道這台階是往上還是往下走?你會在這台階待多久?」這個台階前能是漫長的等待試鏡結果、可能是遲遲未收到下一個機會的空白。

每當時裝周結束,世界又回到原點,一切看似好一些,但似乎又沒變,「生活一樣困難,經濟也沒有任何穩定可言,家人朋友的擔心遠遠不及我對自己未來的恐懼。」剛入行時三天工作的錢總共一千多,「一天三百多要怎麼活?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活到了現在。」他的語氣中帶點坦然。

「不是說我努力就可以賺錢了,但一定不能缺少努力,因為這個超級靠機運。」威軒形容到。

這一路上,除了靠機運,也靠貴人。

Photographer OU YANG

在一次總經理安排下,威軒被上海經紀公司筱琴姊選上,有機會前往魔都發展。

像是開啟新的一道門,威軒開始在上海時裝周露出,一路從上海走上米蘭國際之路。「亦柔亦剛的中性特質,使威軒有很多面向可以雕塑,也是時尚圈所沒有的。」模特兒芷綾說道。

芷綾見證威軒一路從剛簽約時帶點怯生氣質的學生,到現在自帶氣場的他,三年多的模特兒生涯,從頭到尾沒改變的是他的初心,「就有些人(同期的模特)可能已經不做了或是放棄了,但他還是繼續在努力。」芷綾表示。

讓人上癮的掌聲、受矚目的成就感,都不曾把威軒沖昏頭,在他眼裡,模特兒的工作不像正常人一般,升官發財後就在同一個位置,「我還是一樣要跑試鏡、每一次都要從零開始。」走在模特兒這條路上,永遠無法預測未來的道路是在走平路、上坡亦或是下坡,但要時時提醒自己堅持的是什麼。

問起走完 Prada 有什麼感覺,「說真的有沒有影響,但對我自己心態有很大的影響,就是要更保持穩定的心態。」威軒說。

回歸原點,不管曾經走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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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 Ting 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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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 of God / Taiwanese / UAL MSc Applied Psychology in Fashion / ig : wangting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