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訪地點的咖啡廳燈光偏昏暗,陽光嵌著窗簾的滾邊融進磁磚地,中央擺了張小長桌,上頭疊放著許多一般人可能拿起來翻個幾頁又放下的書本。啜飲一口咖啡或許再配塊小蛋糕,加上身旁的書本,幾個要素加總起來,好像真的營造出了某種說不出的氛圍。
咖啡廳常常與文青劃上等號,文青愛去星巴克、文青總用蘋果系列的產品、文青一定少不了黑框眼鏡,文青似乎被定型成一種樣子,甚至還被貼上負面標籤,好像被稱呼「文青」是某種揶揄。但文青──文藝青年,最最直白的意思也不過就是喜愛文學或藝文活動的青年罷了。
沒有人喜歡被貼標籤,那代表某種武斷、窄化,框定了那就是屬於你的特質,甚至還不過問本人是否真的如此。
恆溫不恆溫?
「畢竟人是很複雜的,被貼標籤也不會一開始覺得很興奮。」林達陽這麼說,平緩柔和的語調聽不出帶有任何一絲慍怒,就像他平時帶給讀者的感覺一樣,讓人想花上更多時間靠近,將平時不輕易說出口的寫作煩惱傾吐而出。
「恆溫系作家」是他被貼上的標籤,也是最廣為人知的稱呼。打開搜尋引擎,有幾篇報導的標題,或是介紹時的基本資料都離不開這幾個字。「標籤這個東西和命名這件事的道理是有點像的,就是你去命名它、就會去思考它,甚至來定義自己。」
雖然恆溫系之於林達陽來說,像是個提起就會有些彆扭的稱呼,但另一方面對他來說,卻也是讓自己比較容易被本來不知道的讀者了解的管道。就像任何一種標籤一樣,或許誰都知道用單一語言去形塑一個人,並不是全然正確的事情,但對許多人事物的了解上,第一步往往也都是用上一個能迅速進入狀況的標籤。「所以我也可以理解這樣做的效果,對行銷面來說總是好的,但是以創作者的角度來看,我就覺得要比較警惕自己,不要被窄化。」
問了究竟有沒有受到這個標籤影響,林達陽很直接地說無論誰都會,「就像文學獎一樣,畢竟你得一個文學獎,你就會用那個文學獎去思考自己。得獎的那篇作品得到了很好的評價,會很容易用那篇來定義自己,這一定會的。但我覺得創作是一件自由的事情。在某個階段作為引導,作為一個階段是好的,只是如果最後變成一個框架,我覺得對創作者這個角色來講不是那麼好。」
青春瑣事
「那段時間真的很多事情可以講,所以就會比較喜歡寫那段時間的題材。」提到關於青春時期記憶的書寫,林達陽回應道,「在國高中階段經歷了很好的事情,包括遇見了比較多的長輩,然後剛好那段時間一些獎、比賽之類的好像都還可以,成績都還不錯。」
在許多和讀者互動的演講場合,每當提到開始寫作的初衷,林達陽總會從高中時期在書店遇到楊牧開始提及,還有之後加入校刊社、與他校共同創辦了馭墨文學獎的各種記憶,「那整個時期的氛圍對於我人格成長、實踐的那種成就感很強烈,所以當然會很懷年那段時間。那當然其他比如說社團、球隊,這些很激烈的成長故事,都是那個時期發生的。」整個青春期就像一場盛大的饗宴,有太多正在進行與想要進行的事情同時快速發酵並膨脹著,而後來的時期對林達陽來說,就很難跟那個時候的生活一樣精采,因此更讓他覺得,那個精彩的成長過程不是本來就會發生、不是理所當然的,是獨一無二又特別的一段青春年少時光。
「不過嚴格來講,就只有《恆溫行李》是刻意去書寫那個時候的題材,其他從來都沒有。」林達陽說後來的書寫幾乎就都不是有意識地想寫青春的時光,他在《再說一個秘密》寫快樂的事、在《青春瑣事之樹》則收錄了學生時期書寫的作品,而學生時期的作品原本也沒想過會已集結成冊的方式發表,就連當時拿去投稿的也只有少數幾篇,「當時只覺得需要寫,寫是一個重要的狀態。」
在青春之後
只是青春並不是一個只要保有同樣熱血與衝勁,就能夠持續延長下去的狀態,那些時光終究會過去,即便自己仍擁有那份熱情,但作為熱情一部份的昔日夥伴們,或許也早就拋棄了那些事物。精神會留下,時間會過,從學生變成社會人士,巨大的身分拉扯與轉變總給人無所適從的衝擊。
而對於這樣的轉變,林達陽說:「我剛出社會那段期間、快出社會那段期間,意識到現實的那種感覺,很像迪士尼、或漫威作品的操作模式那樣。」出了社會之後,職業是作家,對作家來說除了編輯與出版社外,最重要的就是購買作品、支持作品的讀者。但大多時候作家卻不會知道那些讀者是誰、長什麼樣子、在想什麼,但又不能因此當作讀者不存在,雖然看不到,但讀者們就是處於某處,在作品出版時進到書店或網路書店,買下一本本書。同樣的,迪士尼或漫威等等公司也是,他們沒辦法看到每一個喜愛他們作品的人們,但卻總是能夠一再推出賣座的電影作品,「像我覺得迪士尼就是很仔細地察覺人是怎麼回事,在《冰雪奇緣》這部電影中就設計了一個救贖的角色是姊妹,而不是一直以來觀眾習以為常的王子之類的,會因應時代變化與新觀念,將元素增加在作品裡面。」
出了社會之後總有許多不一樣的、新的感受,大多不像年少時期那樣能夠輕易描述出口,經歷了一些殘酷的事情,傷口癒合留疤,成了更加成長的證明。要面對的人多了,看得到的看不到的,總得找到適宜的應對,同時也想試著傳遞那些堅信著的價值。
「就像迪士尼樂園,你一進去會看到一堆人躲在裡面的布偶在那邊走來走去,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你也知道那個是假的,但是你會看,怎麼辦到的?而且這個東西不是只對小孩子有用,對大人也有用。」即使知道不是真的布偶,就像知道電影裡頭的世界都不會是真實世界,但我們仍選擇相信,如同迪士尼也知道這些,卻依然試圖傳遞著他們「相信」的那份快樂、那份價值。
站在柔軟那一邊
青春的熱血、成長的陣痛、成熟後的反饋,總想帶點什麼自己認為正確的給這個世界,就像迪士尼傳遞那份自己堅信的價值給大眾,人們總有自己認定、甚至想讓他人也認同的價值。但大多時候直白地傳遞容易產生衝突與對立,想使立場不同的人接受自己的價值觀,更需要柔軟又有技巧的方式。
在這方面,林達陽則這麼認為:「不是說怕讀者可能不懂或不能接受,比較接近是,你真的能夠感動人的那種本來就是故事,真的被論述或議題說服的可能性本來就不高。」他也提到了近幾年在台灣常被搬上檯面議論的幾個議題,「反廢死跟贊成廢死,反核、擁核的跟反反核的,兩邊人數的變動不是透過理論爭辯而大幅度移動。廣義說的是那個氣氛、那個戲劇效果,包括那個事件、動人的事件,憤怒或是傷心的事件怎麼樣之類的。比較多這種的,比如說同婚、性別平權這件事,最常被拿出來講就是祁家威的事情。」
儘管知識性也是一個很有效率的傳達方式,但這個世界畢竟也不是全然由理論所構成的,最能夠影響一個人看待事情的角度與立場,反而是一個故事。從故事裡面感受到溫度,感受到那些平時不會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也是一個「真實的人」。
大概是想再找一個更貼近我能夠理解的例子,林達陽換了個說法:「像有些文學營隊的方法論就很強,他會給你看一個東西,然後告訴你套路是怎麼樣,怎麼樣出一定水準以上。我覺得對於初學者來說,比如中學生、小學生,可能這樣的學習跟取向模式是非常有效率的。」他說,「但就像有些創作者成為林達陽、有些創作者成為村上春樹,這中間的差別不是用知識性的方法就可以傳達的,它有一些更高的東西。」
「比如說反思台灣的角色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文化,然後原生,本來台灣是誰?這件事情在以一個台灣人的身分去日本,某種程度也是另外一個前的殖民母國。」林達陽提起了《恆溫行李》這本作品,裡面有著他去到日本的點點滴滴,「那這個心態讓我也在討論這件事情,我也在寫這件事情,可是這件事情真的是,寫出來以後的這個效果是我要的嗎?。」
當「議題傳達」這件事相對於「是否要在書寫時提及」,林達陽的態度較傾向於書寫策略:「看你到底想透過文字幹嘛、想做什麼這樣子,因為那個是創作者的自主。」
對於當時的林達陽來說,在書寫《恆溫行李》的當下,他想將換季的感傷感,還有對於時間消逝,跟雖然時間已經消逝了但是時間好像還存在,這幾種類型的感覺傳遞給讀者,因此在處理上選擇了感情書寫的方式。
但他也不反對用議題性的方向去做處理,畢竟那是寫作者的自由,是在書寫的過程中想傳遞給讀者的東西。「簡單來講就是那件事也很好,只是不是我現在想做的。」
文學作為一種全面的感受
提到寫作,每一次只要在各種營隊或講座當中,總是會有不少學員,前來請教林達陽各種和文學寫作方面的問題。而在這裡面,更多的是年輕的學生,多數人對於自己的寫作本身、甚至是未來要不要走上文學這條道路,內心都有許多煩惱。但通常都不知道該怎麼跟身邊的人提起,所以每當他們拿著書籍或筆記本過來要簽名,林達陽開口的那一句:「最近有沒有什麼煩惱啊?」便是開啟這些話題的窗口。
「我覺得創作是一個需要高度誠實的事情。」林達陽認為,「那高度誠實的意思是說這跟你自己的看法非常相關這樣才可以,那不管別人教我們什麼,那總是一個來自別人的看法,一定有可借鏡跟可學習的,而且老實說,也是很難能夠關起門來,自己關起門來練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別人就是只是別人,如果你真的有想要做到一定程度以上,其實需要的絕對不只是熱鬧的活動,真正教你的是對生活的看法。」
汲取生活觀點的方式其實很多元,所以林達陽也提到:「基本上其實除了商跟管之外,其他一類組的科系其實都一樣,就是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畢業以後要做什麼。」
總有些人焦慮念了文學系之後,將來容易找不到出路,但其實「畢業以後要做什麼?」更像是一個每年對所有大學畢業生們的集體大哉問。「所以我覺得不用太焦慮,把感官打開。」,林達陽鼓勵著,接著一語中的地點破了文科生們的憂慮:「你念了四年的東西後面並不是就可以給你用四十年,它只是給你一個基本工具。」
對林達陽而言,無論是較多對文學有興趣者傾向就讀的人文社會科學,或者是文組,任何一個學科都有它的極限。它給予的就是屬於那個學科的一個觀點、一個視角。它不可能是全知的學科、也沒有一個學科能夠做到這個樣子。
「人才是能夠全面感受這些事情的。」林達陽說。
傷心時區
而最近除了《慢情書》的出版外,林達陽也做了一件特別的事情,他在近期十分活躍的網路集資平台「SOSreader」中,開始了文學連載。以文字和讀者們對話,並依照集資的程度,定期將平台上的文字集結成冊,郵寄给讀者。
「一開始是SOSreader來找我的。」林達陽說,當時剛好有也朋友在SOSreader上進行募資專案,成果很好,讓他發現這也是一條值得一試的道路:「剛好自己也想要有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想想覺得好像可以做做看,那就先做自己本來就想做的東西吧。」
於是「傷心時區」開張了,每天林達陽都會更新若干篇文章,文章的數量與募資金額一同堆疊成長,也終於來到當初預定能集結成冊的數目。
「我是真的非常喜歡,很想做這件事情。」我拿出幾星期前剛收到的第一本「傷心時區」專案的小書給林達陽,他一頁頁翻著,手指時不時摩娑紙面。
從年輕時就在文壇嶄露頭角的他,沒有過一些創作者自費出版作品的經驗,便直接將文字送進了出版市場。然而選擇內容、選擇如何打造一本屬於自己的書,卻是林達陽一直以來的夢想,而「傷心時區」正好成了實現這個夢想的平台,而小書的編輯沈嘉悅,也算是實現夢想的重要推手。
「我本來一直很擔心實體小書做不出那種質感,不過像我的編輯就很有經驗,一般單純自費出版要找到這樣等級的人比較困難,所以他算是有點實現我想做的事,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自費出版通常難以靠作者一己之力,用有限的經費將心目中的理想呈現出來,然而若進入出版體系,通常又得受限於出版社的考量,作者本身能做的決定連帶會跟著縮小。
「目前就是規劃一年到一年半,寫完的話如果還喜歡這個形式,那就再開一個新的。」
闔上小書,林達陽轉過頭來問我喜不喜歡這本比手掌大上一點的實體冊子。我說很喜歡,喜歡文字中透露給我的那些感覺。
無論恆溫與否。
(原文刊於《上下文生活文學誌》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