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一個屬於台中的故事──訪台中文史復興組合

高于婷
轉身就掉進黑洞
Apr 5, 2021
台中文史復興組合出版品

你可以說這是一間賣著無菜單料理日式定食的小店;一個兩排放滿台灣/台中相關的藏書中,不時透露文藝氣息的空間;而這裡同樣也是乘載一群有理想的在地青年,實踐理想的據點。後驛冊店。

訪問前夕,曾在門口徘徊許久,對座落台中東區的後驛冊店有著相當精緻的和式外貌感到印象相當深刻,除了招牌,店外的深藍帘子也印上一排小字:「台中文史復興組合」隱約地透露出這裡並不僅是一個讓文青們休息的天地,更有一把實踐理念的火炬。相當與眾不同的是,販售調酒的店家滿街有,但唯有走進冊店,你才能點上一杯〈男兒的天外天〉或〈後火車頭〉,每一項調酒除了註記品項的口味以外,也附上了簡潔有力的歷史說明,不難在細節的處理上看出他們的用心經營。

「這是我們店裡的台中系列特調。」台中文史復興組合的成員之一蔡承允說。問他們何以有這樣的巧思把古蹟或歷史人物融入調酒?「這樣蠻容易引起客人興趣的,也能多少讓他們對這些東西留下一點印象。」他回答。

再會啦,地平線!

「看規壁頭頂的鳥仔,飛來飛去/展翅的形影,越來越遠……」

2016年9月18日下午,大批人潮聚集在台中火車站前,後方高聳純白的「新」車站即將啟用,最後一班列車即將駛離舊火車站,正式走入歷史。

音樂聲縈繞在百年的建築,現場的人們一齊唱起椅子Chairs’樂團應邀台中文史復興組合所寫的<再會啦,地平線>一曲,在歌唱中,空拍機在蔚藍的天上轉動,不僅記錄每張歌唱的臉,更是對後方已被冠上「舊」一字的台中火車站致上最深的弔念。

這是台中文史復興組合為了將被關閉的台中舊火車站所發起的活動──「再會啦!地平線」大合唱,透過集體合唱的方式對車站進行告別,一方面以希望大眾不要忘記在鐵路高架化通車後,包含即將封存成博物館的台中地面車站,以及周邊的鐵道建築群宿舍、倉庫、鐵道、火車路空,又將何去何從?而在不久之後,當鐵道建築群宿舍面臨被拆除命運,台中文史復興組合也積極投入保護運動,從表單連署志同道合的夥伴,到起身不分晝夜的接力輪流守宿舍,都能看見他們的身影。

無論是溫柔的大合唱或較為激烈的鐵道建築群宿舍保護運動,做為一個在地的文史保護組織,組合除了靠自己的力量四處奔波,也用各種方式希望能喚起大眾對於文史保存的關注。

而最有力的方式,就是說一個好故事。

說故事的人

人們都喜歡聽故事,並不是整天捧書追作家的文青才喜歡,資訊爆炸的時代裡,即使是對文學毫無興趣的人,也會對一個動人的故事產生興趣。好奇心驅使我們關心別人發生了什麼,亦或想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甚至津津樂道於探聽他人的八卦。這些點滴,都是故事。

生活由故事構築而成,我們偏愛探聽,也容易對新奇有趣的東西產生興趣;所以相對的,人們多半不那麼喜歡數據與硬梆梆的理論,因為他們沒有故事性。而台中文史復興組合也深知這點。

2014年時成立於台中的舊市區,靠近後火車站附近。與其他關注社會議題的組織一樣,台中文史復興組合時不時會舉辦講座或發起活動,希望能夠藉由這些行動喚起大眾對土地和歷史的記憶,進而對台中這塊土地上的文史進行保存。

一個車站兩樣情

台中在清朝的時候開始快速發展,到了大約十九世紀末的日治時期,日本人開始了現代化的都市計劃。「這是翻天覆地的改變。」蔡承允說,日本人幾乎是從無到有的去做出這個城市來,以新的街道規劃,一步步構築出一個新城市的樣貌,這就是那時候的台中。

「日本人在規畫的時候當然是有意識地在做這件事情,那後車站跟我們所知道的前車站,其實完全不一樣。」蔡承允說台中的後火車站大部分是住宅區,形成工業和勞動的發展脈絡,跟身為政治和經濟重心的前車站商業區其實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那個時候後車站這個地方你就會看到,這邊一直都是住宅區,有一些比較裡面的巷子你會看到一些小型的鐵工廠、加工業在。」這些都是屬於後車站的生活地景,與前車站形成另一個不一樣的城市風貌。

但幾十年過去了,戰後的前車站比日治時期更加繁榮,百貨公司與戲院一間接著一間的開,這些東西直到今日成為了前車站的文化遺產,同時也是影響台中市繁榮的地方。「可是那些後火車站的人會怎麼想?」話鋒一轉,蔡承允反問,「後車站這邊只有做工的人、只有工廠,只有住宅區沒有商店街,然後好不容易看到後車站出現一個新時代,結果也沒有經營的特別好。」地方的發展故事,隔了一條鐵道,卻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風貌的台中火車站前站與後站。

「也是因為這樣,導致說後車站的人很希望有一個發展。」蔡承允說。

然而當發展與經濟碰上文化或歷史時,兩邊放上天秤的結果自然就很明顯,許多人是會往經濟與發展那端靠攏的,加上後車站又有一段與前車站對比下來的歷史脈絡存在,造就後站人對於發展的渴望。因此,台中文史復興組合選擇利用「故事」的方式,就是希望能以此打動後站人們對於文史保存的那顆心。

因鐵道而生的城市

「歷史的故事是時間累積而來的,是百年累積過來的東西。」台中文史復興組合的發起人之一──格魯克如是說,「我就是用講一個人家會願意想聽的故事的方式,這樣子去做。那慢慢地確實就迅速的傳播出來,吸引到一定族群的關注,就這樣開始了。」

穿著素T的格魯克,與後驛冊店的強烈風格對比之下,顯得十分不引人注目。氣質相當內斂的他,與許多口氣激昂、性格外張的街頭運動者有許不同。年僅27歲的他出身中山的物理治療,還擁有美術的專長。既非人社相關科系出身,也不是建築系所的學生,自然會好奇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背後的答案:「為什麼會想在台中做文史保存?」

「你們是台中人嗎?」從小在後站落地生根的格魯克反問了我們這個饒富興味的問題。「其實我覺得可以去思考的,不單單只有所謂表面上的『保留文資』而已,更重要的轉化是去想像,作為台中在地人,出發點只是單純的希望大家能更認識這塊土地的歷史興衰,認識台中的美麗,進而對地方產生認同感。」格魯克誠懇的臉龐上有著不容質疑的堅定。

他與蔡承允兩人並不認為後車站什麼都沒有,「你看中區過去在繁榮、在發達,那你看到的還不是現在這樣沒落的場景?」但是後車站如果就數量與質量來講,在文化遺產上其實並沒有比較少。

「這裡其實是很多產業的遺產。」蔡承允向我們一一細數,「過去在做經商,那要怎麼樣去做?還是要有貨運運到這邊啊。那貨物轉運在哪裡呢?其實這些轉運的地方許多倉庫的設置、很多這些鐵道運輸的設施都是在哪裡?其實都是在後車站;那後車站也肩負著許多中部地區的蔬果啊這些東西,那你要去轉運,其實這些轉運的地方都在後車站。」

格魯克說這些後車站的故事,其實都是隨著不斷追尋的過程中才慢慢的越來越清楚,「像興福宮這個地方,他離新時代購物中心不遠。以前竟然還是香蕉的集散地,當時這個叫做芭蕉檢查所,當時很多中部地區的香蕉是運來台中,然後在西部縱貫線這個地方轉運,到其他地方去。」

也許沒有人會想聽艱澀的文史資料、或是地方誌上所記載的歷史,可能還會被取笑說是文史狂熱份子才有的舉動。「可是大眾不會用一個文化資產的、一個永續的觀點來看待這些東西。」蔡承允犀利地點出。「與其去思考一棟建築物的歷史意義,大多數人還是用「如果拆掉一塊地能帶來多少利潤?」這樣的角度去思考這些問題。

若是說一個關於地方的故事,一般人比較容易了解、也自然比較願意去聽,因為這些東西是跟社區的生活連結在一起的,是跟人們在這邊的生活印象有很大的關係。

「尤其是地方的人,他不知道這些東西可以帶來什麼的時候,往往會期待說我們要有一個新的發展。」蔡承允接著說,「我們除了要了解他,然後去保留這些東西之外,我們其實應該要去發展出來的,是一種對於都市這樣子做為我們生活的地方的一個未來想像。」

因此,除了舊火車站的保存藍圖以外,台中文史復興組合更費心做足了功課,無論是現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天外天的保存連署、關注並追蹤台鐵宿舍的現況,他們也透過參考國外的案例,無論是紐約High Line的原型或巴黎的鐵道綠公園,比起走馬看花的觀光打卡,提出了更加貼近實際生活尺度的「臺中綠空鐵道Taichung Overpass」軸線,打算打造一個「綠色公園」。

「如果這個城市因為鐵道的劃設而繁榮,那其實對於這個城市來講,車站週邊有很多的鐵道設施,那這些東西我們透過文化資產的方式,去讓政府單位重新正視它、重新審理它,但很多東西政府單位都沒有想像、覺得他沒有價值。」

因此,台中文史復興組合開始思考,若能提出不一樣的想像,告訴政府這個地方可以做什麼、可以怎麼做,是不是就更有機會能被保留下來?才進而產生鐵道綠色公園的構想,讓附近社區的居民能夠有活動的空間,也能間接帶來觀光效益,做為一種都市的再生與再活化。

而在這樣的構想背後,蔡承允和格魯克不約而同地表示,並不只是想把鐵道綠化而已。「如果只是這樣子,那我們只是獲得了一條立體的草悟道,只是剛好在一條有百年歷史的這個鐵道上面。」他們真正想要的,是能夠讓這個城市的人找回對地方認同感的方法。

保存了,然後呢?

「如果我們只是把一個東西、一個老房子保留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面對無論是社會大眾或是政府單位的這個大哉問,「他們會覺得說如果你就是只是把一個老房子保留下來,那要幹嘛?」蔡承允語帶無奈。

如果條件允許,任何一個推動文史保存的人當然希望古蹟建物能自籌款項去營運,然而以現在的社會條件來看,要讓這件事情成功並不容易。所以才會導致好像大部分被留存下來的建物都會轉型成餐廳(如台中櫟社文學餐廳),因為這是維持營運的最好方式。蔡承允也補充:「只是當我們把這個東西留下來的時候,應該是要有一個更好的方式,能讓我們去認識我們所生活的地方。」

舉例而言,可說是台中火車站附近知名景點的宮原眼科:「在2010年左右的時候,如果沒有去把他修起來,變成一個商業的模式、變成一個大家會去的地方,那他可能就只會是一個塌掉屋頂的老房子、一個舊的醫院,然後就放在前車站那邊。」但他也立即說道:「當然不是說這是宮原眼科是最好的模式,而是說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我們會少掉很多機會、很多方法,去認識我們所住的地方。」

如果這些東西被拆掉,那會是一件蠻可惜的事情,因為很難單純只憑口語去講述一個城市發展的歷程,但要讓人們對這些建築產生關注,又得要透過故事去形塑出他們的樣貌,相輔相成。

「台中市永遠都會接受新的都市計畫,永遠都會有新的規劃區域,但是我們要如何去講述這個城市他的過去,這是一個我們需要審視的事情。」蔡承允說。

「就像是要如何用一種方式來講述地方?或者是說有什麼有趣的讓你值得留念、或是深刻記憶然後有認同感的?用這樣子的方法去想、去思考說:『所以到底台中有什麼值得你停留,或者是值得你去住下去的?』。」一旁的格魯克補充,「接著你會發現好像很少人去談論這些東西,自然會覺得台中沒有故事。」

當高架化後的車站擠滿了人潮,但每個人卻只是疾步走過時,誰能夠緩下腳步聽一個悠長的老故事?不過對這個大哉問,格魯克也有自己心中的藍圖。「所以我們希望能把舊鐵道變成一個友善生活的公共空間,記憶的故事包含了述說這些場景的地點 — — 例如我們失去的帝國糖廠,我們要如何講述這些過去的歷史點滴?但當我們有了舊的空間、有了公共空間,我們就可以去講述這些故事,我們把這些東西放在這個空間裡去講述他,或者是說我們重新來找回這些故事的一個方法。」換言之,古蹟本身的存在只是一個媒介,打動人心的好故事才是號召回對土地認同感的關鍵所在。

迴游背後的理由

隸屬太平洋種的鮭魚,每年入秋都會從大海迴游到加拿大的西海岸,魚群經由入海口返回內陸河的出生地,憑著幼年時對氣味、河水溫度、環境的記憶,尋覓幼年時的出海河口,進入內陸河道後,再展開逆流而上的漫長返鄉旅程。隨意交疊起雙手,與我們侃侃而談著台中舊地景該如何被保存的格魯克也是其中之一。

「後來真的離開了台中去外縣市念書,才會發現自己就會用另外一種心情,去看待你離開之後的你所居住的地方。」高中後的學歷幾乎都不是在台中完成的格魯克說,「你才會發現,當你越來越懂事的時候,這些東西都已經不見,但你卻來不及認識他們了。」

而同樣高中後也離開台中就學的蔡承允也提到,當與外縣市的同學們提起自己的家鄉,聽到台中兩個字,大部分人第一個反應便是:「台中市有金錢豹!」這使他下定決心想做點什麼,「台中不能只是金錢豹的代名詞,台中應該有更能讓人重視、關注的事物。」

真正驅使台中文史復興組合這個團體成員的,一部分或許是一般認知的那種為了議題或理想奮鬥外,更大的理由,其實如此簡單──他們只是希望能保存某些在自己生命記憶中曾經熟悉、並且擁有歷史價值的地景而已。

「當你發現每一次回到家鄉的那個景象一直不斷在改變,其實會有點恐慌吧。就是會有不安全感,過去數十年來都不會改變的景象說改變就改變了,而且是你今天這個禮拜看到到下個禮拜,他就突然不見了。你就直接看著那些吊橋被拆除,然後看著一些倉庫和宿舍就這樣不見了。」

就像我們長大之後,再見到小時候愛惜的玩具、看的電視劇、聽過的歌,都難免會覺得懷念,而這些事物並不是能夠因為一句「過時了、舊了。」就可以被輕易捨棄掉的東西。這些東西就像是構築我們成長的脈絡,或許並不是最重要的,但多多少少也影響了我們去改變或得到了什麼,才能夠一直被放在心中,成為重要的回憶。

建築或文史也是。除了作為一個城市發展的脈絡外,更是許多人成長中的一塊記憶。而那樣的光景是無法輕易被怪手所抹煞的。

格魯克轉述成員曾講過一段話:「我們對台中的記憶啊,我們在這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可是就像綠川一樣,很多段加蓋,像我們的記憶,斷斷續續的。好像記不太清楚那個東西是什麼,可是又模模糊糊的知道些什麼,但那個東西始終拼不出來。」

當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後,我們回過頭好好看看自己生長的地方,若再也沒有任何熟悉的景象,那這樣的地方還能被稱作我們的「家鄉」嗎?我們連自己家的樣貌若都已遺忘,那我們又是要靠什麼來作為迴游返鄉時的記憶憑依呢?

台中文史復興組合要守護的,就是這些問題的答案了。

(原文刊於《上下文生活文學誌》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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