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公開與否

yi-zheng zhou
生病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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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in readNov 3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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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周易正,我有腦癌第三期已經十一個月又九天了。」

剛發現自己有了腦癌的時候,我很快就問了身邊各式各樣的朋友、請求各種醫師建議。然後將這些建議整理列表,然後展開醫院之旅,了解每個醫師的想法,以及他們的建議。一方面這是我尋找解答的方式,也是我學習的方式。後來跟朋友曹小姐志漣聊天時,她說很欽佩我讓大家都知道我生病的做法。剛聽到時很驚訝,因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有其他選擇。

換句話說,與其說這是一個有意識的「決定」,更像是手足無措的直接反應。這幾個月,因為病情有新的發展,所以花了很多時間在治療上,也花了不少時間在思考自己的處理方式。間接得知,身邊很多朋友其實也都有種種疾病,但「選擇」了與我全然不同的處理方式。

雖然「公開疾病」這件事情不是一個真實的「選擇」,但以「後見之明」的角度,我偶而還是會想想該不該讓大家知道這件事情。我不敢說,公開的好處大於壞處,只是分享我的實際經驗吧。大概的思考如下:

公開的好處

a.強迫自己面對:面對疾病其實真的比想像中困難,我們都以為醫生跟你說你得了什麼病,我們就會認真面對,想盡辦法治療。我的經驗是「絕非如此」。我的父親當年得了胃癌之後,生活根本沒有改變,還是忙忙碌碌工作了很久,才終於到醫院開刀,只有在醫院那段時間有算是治療,其他時間大概是用「照常生活」來躲避對於疾病的恐懼。

我覺得這背後有我們現代人更深的其他意義:生病這段時間,我慢慢發現,除去工作,我們會懷疑自己的生命是否還有價值。也就是說,我們其實比我們想像中更需要工作。我們以為我們是為了錢而工作,我漸漸認為不是(至少不只是),我們需要工作,是因為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沒有工作的未來想像,一不小心就會覺得自己彷彿行屍走肉。

我對自己沒有把握,我也很害怕自己用「照常生活」逃避,所以讓大家知道我得了重病就是我的解決策略。如果我自己開始逃避,朋友們就會幫忙提醒。比方說,跟朋友葉雲平喝酒時,他就會勸我用自然酒代替一般紅酒。這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幫助。

b.讓各種治療方式來找你:講起來雖然誇張,但是「貨比三家」的概念在治療領域也是通用的,只是大家不愛。同樣一種疾病,不同醫院、不同醫師,經常會有全然不同的見解與治療方式。面對重疾,我們很容易會疲累倦怠厭煩抵抗,很希望有個權威直接能告訴你怎麼作。所以經常在醫院A聽到意見A,我們就會採納;或者我也見過,聽了多個醫生建議之後,最後選擇偏向最小改變現有生活的治療方式。我個人一直都不喜歡只在路燈下找鑰匙的策略,應該把所有燈都打開,確認所有燈光下有哪些鑰匙選項,以此做出最佳選擇。讓大家知道你的病之後,有些曾經有類似經歷的朋友,或許就會主動提供他所知道的最佳選擇或者危險。這就有點類似對著世界大喊:「請把所有的路燈打開!」。

我知道這是艱辛的路,我因為幸運(?)讀到了國外相同病症的人有一些不同的經驗,因此知道腦癌有不同的治療方式。倒楣(?)的是,我因此失去了唯一的神,我開始質疑神。也就是說,除了醫院提供的主流治療方式;我也不時閱讀各種國外文獻,了解這種疾病的新治療法。這部分花了非常、非常多時間與力氣。

c.與朋友的關係單純化:我是很懶的人,不太愛同一件事情說很多次。所以如果我把一些發生的事情寫出來,通常就是有兩層意義:1.我有一個初步整理出來的小結可以向大家說明。2.我懶得一再說明,所以請大家自行參考。同時,因為個性關係,我的所有社群媒體,都不做任何篩選,一視同仁。所以,如果有朋友來電詢問病情,我會稍嫌無禮地說,請詳見註解文章XXX喔,麻煩了。

d.一種情緒發洩的方式:面對疾病(特別是連醫生都無法給你任何肯定答案的疾病),其實真的很需要多跟人聊聊,如果能流流淚更棒。但除非身邊永遠有個親密而且從不厭煩的人,否則會覺得永遠缺一個談話對象。再加上,不確定的生命路上,有些朋友提出各種建議,能讓生命多些活力,所以讓身邊的人知道自己的疾病,自己有哪些顧慮?想要採取哪種治療模式?這些溝通過程會是很好的思緒整理,也是情緒抒發。

當然再強調一次,很多事情我是愛悶著。但對於疾病,很奇妙的我就是想要不斷說出來。不是選擇,是手足無措的直覺。但我同時也知道。如果不這樣做,慢慢我就會逃避否認這個疾病,然後埋頭到我的日常生活中,直到一切都來不及,就像我父親一樣。

後來陸續又重讀了一次卜洛克的小說,除了很吸引我爛咖啡加爛波本的組合飲料之外,裡頭描述美國戒酒的機制,讓我非常羨慕。我希望自己的癌症治療也能有類似的組織相互協助,一個人、沒有親人地走在癌症之路真的稍嫌辛苦,如果能有如小說中所言,紐約幾乎24小時都有可以去參加的戒酒聚會,那麼每次我幾乎放棄、或者想要嚎啕大哭的時候,我就知道有哪裡可以去了。然後我可以仿照戒酒者一樣說「我們已經『多』活下來xxx天了!」

公開的壞處

公開疾病有許多絕對的壞處,這在我腦癌的長期病史威脅中不斷出現,特別是,上述的所有優點,都可能一舉轉身變成煩惱。

a.治療方式太多:是的,以我為例,沒有任何一個醫師保證哪一種治療方式有效,特別是我這種貨比三家的病人,連三大醫院、幾位權威的看法都不一樣,更不用說各種非傳統療法如何「迷惑」你的心智。真的,沒有得到癌症以前,你不會注意到書店有多少治療癌症的書,網路上有多文章都是討論相關議題,然後,街頭巷尾有多少藥局都是販售各種癌症周邊。樂觀想,全世界都想為你服務;悲觀想,每個人都想從中分一杯羹。

然後,原本就已經疲憊期待一個「真神出現」的心情會再次出現。結果可能是你放棄真正的「選擇」,隨便挑選了一個唯一的神相信(通常是主流醫學或者是你原本的信仰。

b.過多關心、過多事不關己的說法:在疾病中,有些情緒是充滿壓力的,特別是我「選擇」走了一條比較複雜的路(不是單一神的路)。再加上原本脾氣就不好,我大概是會嫉妒那些具有相信「單一神」體質的人。於是,很多好友的關心,在不同語境下,會引燃我一些莫名的情緒。即便同為癌症病患,我也經常無法忍受他們用自己侷限的經驗,無限延伸到所有癌症。「好好照醫生的話就好。」(其實醫師只有跟我說,現在沒有藥可以吃了,就只能多散步看看啦。)「大不了一死!」(偏偏腦癌最可惡的就是死不了,台大南區八樓病房滿是一些走不了、也沒醒來的病人。)

c.無法預期的人出現:我生命中少數幾次把描述自己的文章全數下架,其中一次是某位房東突然寫信來,問我的身體狀況是否還好。那時候我才知道,這年頭房東也是會google的,或者就像卜洛克小說中的史考德有個TJ幫他google。這件事是有利害衝突的:我不確定未來他會不會因為麻煩,而再也不想把房子租給一個獨居的癌症病患跟兩隻貓。

小結:

父親2007年過世的時候,書房檔案櫃裡有近四千萬的支票與別人給的借據,特別是在最後幾年的時候,借出去的錢更是快速,面額更是巨大。當時我完全不懂原因。直到我自己到了癌症第三期,有天我突然暸解,面對生命可能隨時結束,我跟我父親一樣,需要的不是幫助,而是「別人需要我的感覺」,或者說「我需要在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我覺得這件事不在自己生命邊緣很難理解。總之,2019年我感覺自己脾氣更差了,不是因為沒有人關心我,大部分是因為,別人認為我需要幫忙。治療也好、關心也好。但在心情上,其實我很自不量力地其實希望這個世界還需要我。換句話說,所以我對於2007年前後的父親的狀況有了一種新理解,當時,雖然他的家人都想幫助他(包括我這個兒子),但因為覺得父親生命瀕臨終局,理所當然需要各種協助;但當時只有「需要他」的感覺是他需要的,這時候就是詐騙集團上場的時候了,詐騙集團比我們都瞭解這個「需要」的道理。因此父親得到他的「被需要」,詐騙集團得到他的錢,我這個兒子一頭霧水、從頭到尾不知道做錯了什麼。

威脅生命的疾病最先來臨的恐怖一直都不是死亡,而是日常生活的消失、生命意義的消失。那是所有病人想要逃避、否認的核心理由。微觀來看,我父親用錢換去日常生活繼續、被需要的感覺繼續。鉅觀來看,外科在對抗癌症的路線上大獲全勝,因為一個手術可以解決,為何需要其他新陳代謝為基礎的理論來干涉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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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zheng 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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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or in Chief of Flaneur Culture Lab, Founder of Fork.work, 文化編輯者, and a patient of brain cancer./行人文化實驗室總編輯、支流文化創辦人以及步行愛好者、嚴格生酮飲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