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戲劇荒誕不禁曲折離奇精彩萬分。
我很少書寫親戚家人，因為每次閉上眼睛，回想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之間的故事，我不禁感嘆，這茫茫人世間，是說也說不盡的淒涼絕境。
我從不知道二阿姨與二姨丈究竟如何認識，如何戀愛，最後為何選擇一起成家。我只聽說，婚後的二阿姨並不顧家。每到周末二阿姨便丟下丈夫孩子出去找朋友玩樂或者學交際舞，總惹得二姨丈一肚子氣，等二阿姨回家總免不了一陣槍林彈雨。二阿姨不顧家，表哥表姊就只好自己拉拔自己長大，我印象中的表哥表姊非常獨立，從小就會做菜打掃洗衣。表姊非常疼愛我，在那還沒有捷運的年代，是她小手拉著我的小手，帶我搭公車去那些遙遠的地方。二阿姨與二姨丈的關係到了後來如同戰爭一樣緊張，已經是大學生的表姊有次來我們家，說：二阿姨與二姨丈又再吵架，姨丈氣到將刀子狠狠砍在砧板上。說著說著表姊就哭了。這次我第一次看她哭。
當我還在花蓮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天接到媽媽的電話，說：二姨丈突然走了。心肌梗塞。沒有什麼痛苦，一下子就過去了。
二姨丈的身材一直都很肥胖，表哥表姊也遺傳到他的基因，表姊從小就被二阿姨一直叨念嫌棄太胖未來一定嫁不出去，但是無論表姊嚐試怎樣的減肥方式都瘦不下來，只能被自己的母親不斷用鋒利的刀子嘴割傷。前幾年，表姊做了胃繞道手術，被手術刀切割過後，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並配合中醫減肥門診維持體態。
二姨丈走後不久，阿姨開始帶另一個男人參加家庭聚會，我記得他離過婚，有小孩。我只見過這男人幾次面，通常都是過年回娘家的時候。
當我還在高雄讀研究所的時候，有一天接到媽媽的電話，說：二阿姨的那個男人走了。車禍，當場被撞死的。
在高雄唸完書後我回到了台北。有天，我們家的狗咬傷了送信的郵差，郵差去醫院打破傷風。過幾天之後郵局派人來我們家收取醫藥費。父母親跟郵局主管聊起天，聊著聊著，郵局主管突然說：「啊！我知道啊！他也是我們郵局的人啊！真的很可惜啊，一場車禍就這樣被撞死……」
後來呢？
後來二阿姨的身邊又出現另外一個男人。我見過他，是二阿姨幾十年的同事。
最近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因為家族聚餐。他到二阿姨家燒了一桌好菜。非常用心的一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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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還有二姨丈的骨灰罈都放在「福田妙國」。大舅舅、大舅媽的骨灰罈還沒放進去，但是他們已經為自己的骨灰先買了位子，就在阿嬤旁邊。
每次去「福田妙國」看阿嬤還有二姨丈，媽媽都會說：「可惜我們家沒有錢……不能先為自己買位子，這樣以後我們一家人還能在一起。」
至於一向不信宗教的小舅舅，沒有為自己預定位子，依照他的個性，應該會選擇將骨灰撒向天地之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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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都聽不懂爺爺跟奶奶說的話，他們的鄉音就像奶奶煮的湖南菜，味道總是太過濃重，完全不合胃口。爺爺跟奶奶是屬於另一個世代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間接賦予我生命，他們是我的家人，卻也是我永遠永遠都無法理解的人。但我很確定，對於這另一個世代的人，重男輕女的觀念必定是根深蒂固的。
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姑姑帶著全家移民加拿大。那一年暑假，我們全家族一起到加拿大拜訪姑姑一家人。之後的十年，姑姑只有偶爾在我生命中出現，通常都是逢年過節的時候，但也只有幾天的時間。表哥則幾乎從我生命中消失，雖然我們曾經那麼要好，在我們小的時候。表哥有次回台，我們互換手機號碼，卻從未互通電話。
那一天我工作休假去看一部關於輪迴的藝術電影，電影演到一半正要進入高潮，父母親一直打我手機，我接起電話，母親說：快點回家，奶奶要斷氣了。
奶奶在十多年的時間內慢慢慢慢從一個活人變成廢人最後變成死人。這十多年的時間，奶奶的所有醫療費還有看護費用全由姑姑負擔，因為她的兩個哥哥 — 我的唯一的大伯還有我的父親 — 無能為力負擔如此龐大的費用。
去年奶奶過世，姑姑表示由她支付所有的喪葬費，只要我們全權將奶奶的身後事處理好。奶奶的遺產也全數由我們繼承，姑姑不需要。
從奶奶死亡到火化那段期間，姑姑跟公司員工去了一趟大陸。據說是老早就計畫好的工作行程，亦是員工旅遊。
奶奶進塔那一天是由我抱著骨灰罈。我的父母親去菜市場工作賺錢養家，大伯、大媽、堂姊、姑姑、姑爹都有出現，表哥表姊人則在國外。我們家族只剩下這些人。由於大伯精神狀態不穩，根據宗教習俗，只剩下我這唯一的長孫，有資格抱著骨灰罈進塔。
奶奶進塔之後，姑姑對我說，不要客氣，有空再去溫哥華找他們一家人。住一陣子也好。
但我心裡清楚，隨著奶奶過世，大伯癡呆瘋癲，父親年邁體衰，姑姑將會依照她的計畫從我們的生命中慢慢抽離，從我的生命裡慢慢消失。
所有的親人終將化成一團骨灰，放進骨灰罈，放進一間又一間的納骨塔，或者於流放於大海，或者埋藏於樹下。
人間的戲劇荒誕不禁曲折離奇精彩萬分，我們這些演戲的終究都是瘋子，我們這些看戲的終究都是傻子，傻子睜著眼張大嘴看自己演瘋子，一行一行的熱淚就這麼從臉頰滑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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