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流冥體

善良的人
留下來陪你生活
10 min readAug 20, 2018
Photo by Andrea Tummons on Unsplash

印度紫檀,紋理奇麗。阿勃勒,夏日黃花串串,如雨黃金。

蟲鳴樹語鳥嚶低低切切錯雜……

當黧黑的天空似緊貼整個地球……

啪!

影負土而出!

— — 影恍惚著,看著眼前不知時隔多久的景象,揉揉自己小小的眼睛,眼睛將景象瞇成一條細細的線。影深深地呼吸,鬆鬆僵硬的身體,扭動著脖子,雙手前後擺動像是滑水,骨頭在銜接處嘎嘎有聲。影大口大口吸吐這城市的肺所製造的新鮮空氣,用雙腿艱難地稍微撐起上身,復又用雙手壓著膝蓋,撐起整個輕如塵埃的自己。影在沉眠之前買特地了一件新衣,他拍落新衣上的微小土粒,等發現摸不著之前多餘的肉身時,才,驚覺,

「我又瘦了好多……」

張開惺忪的雙眼,拿下沾了些塵土的銀邊眼鏡,影朝鏡片呼兩三口氣,戴上時,影的頭旋即不知為何沉甸甸地,似乎整個宇宙為他屏息,等待他完全甦醒,等待他看著前方月光照出的道路,一微型龍捲風吹起一群啾啾叫的麻雀,從左邊到右邊的草地轉了幾個旋,風的結構究竟鬆散了,雀和夜落了一地。

哈啾!影打了個噴嚏。

涉足月光,月光流進水藍的牛仔鞋皮,影走在光道上的每一步,後方都會留下一線水藍,水藍與空明,兩種色彩互相吸引、牽絆,幽幽渺渺,而後消散。走著走著,一座橢圓溜冰場進入了影的視線,溜冰生手都早已走光光了,高手個個使出渾身解數,比速度、雕姿勢,極速過彎時甩出了溫熱的汗水,未著地前就冷卻成和周邊一樣的冰冷溫度,你不言、我不語,各有各的酷勁。影笑笑,彷彿他曾是其中之一。憑本能繼續走著,一叢外國瑪格麗特旁,影看見了甜蜜的一家四口,台北處處都是的核心家庭,爸媽手牽手在後,看來還是小學生的哥哥和弟弟蹦蹦跳跳在前,四人嘴角掛著彎月形狀的微笑,話語間吐露和公園花朵一樣的芬芳。影笑笑,似乎他也曾是其中一員。走過籃球場時,一顆籃球滾到腳邊,影在將籃球傳還給它的主人們時注意到,那球好像曾是他的,而它的現任主人們是影的國中同學,而另一邊的籃框下那群原本可能是他高中同學……。接著走過露天音樂台,走過一對一對跳著土風舞的爺爺奶奶們;走過不知是練氣功,還是什麼武功的阿婆阿公們,走過日日春、六月雪、四季海棠,從冶豔綠珊瑚到單色仙人掌,終於走出這座細細聽,才能聽出趣味,坐落在大安區最大,夜晚最不安靜的公園。

滿天星正激烈開放。

影回家前想起一件事,有關於他的錢包,對,那一天從補習班直接去公園的,他卻把錢包忘在補習班,不過想想反正要睡很久,懶人影也沒回去領取。

爬上了補習班的三樓和平本部,走進教室到他的座位前,影伸手往抽屜一探 — — 沒有。什麼都沒有.。紙屑口香糖都沒有。整間教室桌子椅子都像重新打理過,頑皮學生塗的立可白被刮除了,鉛筆原子筆的字跡被擦拭了,影還聞得到濃厚的酒精消毒味。影陷入了長考,良久,走出教室進了另一邊的員工辦公室,儘管始未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還是嘗試不發出聲響,小心翼翼偷偷打開助教的抽屜,呵,果然是收到這來,跟助教混熟就有這個好處,纖細的他會替你把東西收好,而不是像魯莽的總導全部丟到領取箱。

影想起一件有關助教的事。

那是一個補完數學的晚上。

一個掛著滿月的晚上,影躲在金山分部一百九十樓教室的廁所裡不想回家,等了近三十分鐘,才跑回教室一個人玩,從講台瞭望空無一人的教室,拿出老師上課的麥克風,開起演唱會。

不收門票,沒有觀眾,一個人的演唱會。

影回想著幾個小時前教室裡熱鬧喧嘩的情景,突然腦中像被丟入一顆石頭,石頭掉進爬滿藤蔓的深深井中,井中永遠都沒發出回音,回音是從旁邊老師休息室傳來,那語氣遮遮掩掩,深怕別人發現。影的心臟加速起來,回音噗通、噗通、影小力推開一道門縫,情節快速從門縫竄出,噗通、噗通、情節正上演中年三十好幾的數學男老師把助教壓在身下的可笑戲碼。

— — 老師不要不可以,我……我不想這麼快。助教臉上漾起一陣粉紅。

— — 你不要我要,我等了、忍了這麼久,從你高一進來補習,到培訓成助教,我都是為了留住你,你明明知道我的用意,你不可以我可以。

— — 老師……

— — 噓,不要說話。嘴巴有更好的用處。

關上了門,影頹然坐下。他感受到門後兩股力量正在拉扯,交纏,而又合成,相加,剩下一股原力,穿刺著影的心。影是多麼想成為那股力量,沒有形體,沒有姓名,沒有數學沒有英文,沒有煩惱跟憂愁,只是力,在宇宙間源源不斷生出,那是生命的奇蹟。

只是力。

破了十一年的紀錄,冷的實在太過分了,搓揉凍壞的雙手,「喀嚓」一聲影打開了家裡的門,不管攤在沙發上的中年婦人,影走進廁所打開洗手台的熱水,蓋上塞子,等水一放滿就痛痛快快地替雙手解凍!鼻塞也因暖和的蒸氣通暢舒服許多,再洗個臉,刷個牙,結束一切梳洗動作;影關了廁所的燈坐在另一張沙發上。打開電視,哇,過年囉。難怪回家一路上見不著人跡,倒是稀稀疏疏晃了幾隻鬼影,台北每逢這期間都是座死城,留下來都是些死人。影悲觀地這麼想時,巷口一隻吃了有毒苦苓的小白狗翻了肚皮。

電視的微光是這屋子中唯一剩下的光源,婦人的身旁堆滿了酒瓶、煙蒂、菸盒。她絶對很久沒洗澡了,頭皮出著油,頭髮結成一綹綹,衣服和身體也發出陣陣惡臭,和她打嗝噴出的氣體一樣臭。從鬆垮垮的贅肉可以得知女人上了年紀,而她右手腕鬆垮的肉縫裡,和影的左手腕一樣有一道一道的淺紅,溫熱的血液從縫裡一小珠一小珠冒出,珠珠匯流成線有了重量,墜,墜到了地上。她是誰呢?困惑的同時影關掉了電視,打開婦人身旁的檯燈,地板上模糊模糊出現一道女人的影子,影開口問︰告訴我,妳想說什麼嗎?

--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

離婚之後,是我冷落你了,只顧自己吃喝玩樂,不想浪費自己的生命,把你丟給姑爹姑姑一家照顧,從小就是他們還有你表哥跟你最親。我知道生下你後沒有一天把你疼惜過,沒有自己下廚跟你好好吃頓飯,陪你逛街買喜歡的東西,還有買不到的快樂童年和可貴的親情;只是工作賺錢然後自己花錢揮霍,每個月只給你少少的零用錢吃喝,讓你補習也只是為了不想讓你無聊在家裡煩我。

可你畢竟是在我子宮裡住過的生命。從虛空之中,漸漸凝聚出了血肉,生出小小的手,小小的腳,蜷縮著,直到心臟開始跳動,靈魂不安騷動,我知道你準備好了,十個月中,我呵護寶愛,殷切期盼的,終於要與我見面。然而,你卻只在塵世停留了短暫的歲月…

你怎麼說走就走……

影好像記起些什麼,卻被婦人的鼾聲截斷畫面,影關掉婦人身旁的檯燈,婦人的影子彷彿哀嚎了一聲,卻沒有聲音,就消失了。影也沒耐性去追尋過去,或者說,牡羊座,神經大條,沒興趣 — — 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走到自己的房間,凌亂的桌上還擺著影以前寫作的原稿,有手寫稿,打字稿,書櫃還擺了幾張獎狀,是些規模不大的文學獎,贏得的獎項以小說居多,看來影最喜歡寫小說。影先前在寫一篇叫做「流感」的小說。書桌前的牆上還貼了幾張照片,有籃球場那群小鬼,有姑爹姑姑,臉模糊如光霧的表哥,一個忘了她是誰的女孩。書桌的夾書鐵架中有兩部DVD,厄夜變奏曲跟在黑暗中漫舞,糟糕,忘記還給老闆,錄影帶店打烊了麼?

影的喉嚨搔癢刺痛。

往錄影帶店的路上,影經過一座社區公園,發現一個女孩躺在涼亭的長椅上,路燈在健康步道拉出另一個坑坑洞洞女孩的影子分身。分身撿起一根地上的菸,並給影打了個手勢,影馬上熟練地從口袋掏出東西替她點火:

— — 你很殘忍。

非常殘忍。

究竟過了多久了呢?從你離開那算起。我是怎麼過的?我也不知道怎麼過的。我開始抽菸,我開始逃學,我喝酒,我在街道上漫遊,我聽讓人頭欲裂的電子音樂,靈魂震碎在肉體裡。我失眠,我幾乎天天失眠,張開眼睛閉上眼睛都是活在回憶你的世界,活在回憶你,每晚重複不停的這個夢魘。哈……,你可真狠啊,既然在當我男朋友的時候愛上,才發現原來你愛的是……是……

路燈明明滅滅閃了幾下後,不再發光。影沒聽完女孩分身最後的話。

公園種的金盞菊,一盞盞照亮出前往錄影帶店的路途,而錄影帶店就是姑爹開的啊!腦中石頭濺起一圈圈同心漣漪,影看著在錄影帶店裡椅子上睡著,長高好多的表哥才立刻想起來。錄影帶店冷冷清清,架子空了很多,大概是過年前被借走了,附近或住較遠的人都有這習慣,不用大過年還要出門,全家一起看影帶。

影把租來的帶子歸位,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表哥身上,表哥應該是在看店時睡著的。錄影帶店裡只開了櫃檯上的一盞小檯燈,牆上的電視沒有關,放映機一如是,影拿起了遙控器,一個一個按鈕試著,希望關掉它們,卻不知是按到了什麼,電視螢幕由黑白跳躍粒子轉彩色畫面,某些事物被倒轉了,倒轉了,表哥抓住公園女孩的手和她在爭吵著。

— — 不要聽。我說不要聽。他媽的你不要再說了!女孩說。

— — 他是愛我的,而我也愛他,他並不愛妳,我的女朋友放了我,給了我自由,如果妳愛他,請妳也讓他自由,我們知道這並不公平,請原諒我們的自私。原諒我們經過這麼久後,才確定彼此的心意,我和他深愛彼此。

女孩哭得昏倒在地。

呵……快了……快了……就快了……只差一點點就想起來了,但就差那麼一點點,漣漪退回圓心,井面恢復平靜,晚風習習,籃球被忘在場中央,小白變成小黑狗,麻雀飛出公園,月亮擦過地球,宇宙鬆了一口氣,影還是影。

睡意難當,影想回公園了,這次要睡多久呢?當影想著想著打開店門時,台燈下,表哥的影子抓住他的腳踝,說 — —

— — 你又要離開我了嗎?

— — ……

— — 不要,不准,月圓那天我們不是才結合成為一股力,你夢寐以求的,生命的奇蹟……我們不是才愛到一半?

— — 但我失去姓名沒有形體,我不是我,我不是你,我不是光,那我是誰呢? — — 我是影。

— — 不要走,我愛你……弟弟我愛你……,表哥的雙手使力拖住影。

— — 影靦腆地笑著打開店門,月光吃掉表哥的影子,影走出店門,走沒幾步回頭張望時,一張單薄的人影流著淚,敲打著店門,沒有聲音,沒有分貝,沒有任何鄰居被吵醒。

影摸摸額頭,哇,大燒,原來,感冒囉。

「哥……」

影在社區公園旁的話亭打了公共電話,躲在電線杆後看著女孩的家人把她帶回家。

回到了家,給女人加了張被子,坐在書桌上,影回想起「流感」的故事,然而故事--又一顆石頭噗通落入井中--還沒說完,影有了新的點子,他把書桌上的一堆凌亂往旁推,從紙堆抽出並攤開一小疊稿紙,準備寫一個新的故事,一個關於療傷止痛的故事,故事主角都還在沉睡著,在夢裡夢著上一個故事的悲傷結局。詳細的情節也都沒個底,場景、地點都在上個小說中的附近,但像大病初癒一樣,影這次要寫一個幸福快樂的結局,大家都幸福快樂的結局,成為他突破悲慘過去的另一代表作品,他想到了個不錯的題目,或許叫做「初癒」。

影寫下了題目,但不知如何下一個漂亮的開頭,他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到床上,決定要好好睡一覺,藉由夢的指引,幫助他找到開頭的方法。影跟著宇宙同步呼吸,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即使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只要他相信,便能找到靈魂裡無窮想像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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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作者。我關心語言、文學、疾病、同志研究等等相關議題。 住過台北、花蓮、高雄三個地方,擁有一個遙遠的夢想:希望老了以後可以回到後山好好生活,看海發呆。 聯絡方式: staticenlight@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