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慢性病跟春天，聯手將我慢慢、慢慢催眠……。
拋下手邊工作，關掉電燈，躺在床上，蓋著一襲涼被，微涼的風微微吹動窗簾，我緩緩進入睡眠幽冥的世界。
午睡了兩個小時左右，很安穩地睡著，沒有夢境，沒有雜念，疾病、疼痛跟疲倦也睡了，在一切都顯得慵懶的春天下午。
舒服的睡眠即將進入尾聲，一個畫面卻從意識的底層竄出腦海，浮現在我眼前。
是花蓮。
那幅畫面，是一張照片，精準捕捉到花蓮的某種氛圍。畫面裡的時間是下午，陽光的亮度不會刺眼，帶著某種溫暖的光暈，那麼那麼甜美。照片也傳來花蓮的氣味，我知道那是海的味道，山的味道，田野的味道，動物的味道，還有人情的味道。一幅小小的畫面，只有捕捉到花蓮的某條街道，但是我知道畫面之外，有廣闊的藍天，騎著機車，我可以到達那小小的市區，或騎過大大的路，去廣闊的海邊。畫面沒有傳出都市震耳欲聾的噪音。好安靜。好安靜。單純的鄉間，我只聽見鄉民的交談聲，貓咪行走的聲音，小狗翻身的聲音，麻雀撲翅的聲音。只有在花蓮，你才能清楚聽見這些聲音，才能如此安心。
除了視覺嗅覺聽覺的印象，照片裡，也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舒適、緩慢、放鬆。人在花蓮，時間比老人家走得還慢，地球在打太極拳。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流了眼淚。我擦了擦眼淚，洗了把臉。
忙碌的都市生活，快將我靈魂的綠洲燒成荒蕪的沙漠。
我拿起了電話，打給遠方的戀人。我說：
「我們一起回花蓮。」
□
走出花蓮車站，天空飄著微雨，人群擁擠到不能再擁擠。我不曾在這裡看過這麼多觀光客。跟戀人租了機車騎進花蓮市區，路上居然塞車，必須出動警察指揮交通。因為碰上連續假期，寧靜的花蓮變得異常熱鬧。
騎車回到我們以前就讀的大學，想在校外的美食街上吃晚餐，但因為路況的改變，一時不知道該把車停在何處，最後跟戀人偷偷把機車騎到大三居住的學生公寓旁，停車棚果然還在。兩個人撐著雨傘，走到以前時常光顧的店家吃晚餐。
菜單沒有太多變化：水餃、鍋燒意麵、冬粉、酢醬麵，各種炸物。把菜單交給阿姨的時候，以為她會想起我跟戀人，與我們熱情招呼，她卻靜靜收下菜單，讓我們不禁有些難過。飯吃到一半，多年不見的學姊也跑來吃飯，便過去與她打招呼。她暱稱叫做小鬼，來到花蓮讀書後，已經在這塊土地陰魂不散地待了六、七了年吧。若是每次回到花蓮都能巧遇這些不肯離開這塊土地的鬼魂，該有多好。
吃完飯後阿姨來收碗筷，我緩緩說了句：「阿姨好久不見」。
「剛剛就覺得很面熟可是又怕認錯人啦，你們兩個人現在跑去哪裡啊？」阿姨不好意思笑著說。
飽足一頓後，與戀人住進了民宿。安穩一覺到天明。
我說你們這些雞啊到底有沒有搞錯啊一大早就吵得跟殺雞一樣這樣對嗎鬧鐘都有貪睡功能難道你們沒有嗎有必要全家大小一起唱命運交響曲嗎拜託啦讓我再睡一下好不好再吵我就把你們燉成雞湯聽到沒有！
被吵醒後，便起床打開落地窗，呼吸早晨田野的新鮮空氣。
非常花蓮的早晨。
非常原始的生命力。
兩個人盥洗完畢，頂著不小的風雨，出門騎車去花蓮市吃怡味早餐店。感謝上天，這間美味的早餐店還在這裡。
吃飽後，我們再度去參觀松園。
原以為只有松樹跟其他植物會一如往常，安安靜靜地生活在恬靜的園子裡，想不到大量觀光客卻湧入塞滿園子的每個角落，一時之間變成我不熟悉的地方。
在園子裡的時候，思考著自己為何不斷重新參訪松園。不過就是一塊小園子，日據時代留下的軍事建築，園內的樣貌就算再過四、五十年，也不會產生巨大的改變。
園子的外觀不會變，但每回到這參訪，還是得到不同的感觸，因為我在不同的時間點來到這裡，體驗園子在晴天雨天陰天透露的氛圍，在春夏秋冬展現的風情，體會它平日的寧靜與假日的喧鬧，體會它的擁擠與空曠。每回來到這裡的我，也帶著不同的心情，身邊陪伴不同的朋友，談論著不同的主題，留下不同的回憶，新的回憶總是與舊的回憶交疊……。
多麼奇妙啊。生命是一方有限的園子，但在裡頭，我們尋求到無限的美好經驗。
離開松園，到市區吃頓中飯。在花蓮市區街道閒晃一陣，跟戀人決定回到「舊書鋪子」看看，但原本的店面卻關門大吉。一問，才知已經搬遷。來到新的店址，店面變寬敞了，擺設變了，書變多了。一本原文小說居然還留在書架上，這本書在我大三那年出現在店裡，相隔五年後，它依然沒有離開。我不禁好奇，它會默默地守在這家店裡多久。
顧店的小姐也沒有離開。我以為她的留守，是為了等待我與戀人的歸來。她說，以前常躺在櫃檯前的那隻貓咪，已因病去世。現在換新貓咪接替牠的位子。一隻貓咪的離開，意味著另一隻的到來。
晚上在市區與大學時代的老師共進晚餐。談笑間，彷彿還可以看到當年老師在教室前，跟我們說話的樣子。聊了些彼此的近況後，老師笑笑說，真好，終於跟你們擺脫師生關係啦。以前憋在心裡的話，終於可以掏出來跟你們分享。老師訴說自己在研究跟教學上遭遇的挫折，以及自己無法適應台灣學術環境的問題。
一眨眼，眼前這個人，已不再是我的老師。她是我認識多年的朋友，對我傾訴著那些她無法與學生分享的心情。
吃完飯，回到民宿，早早就寢，祈禱明日能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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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來，天空依然下著大雨，電視裡播放著奧斯卡頒獎典禮。我跟戀人說，不如，就好好看完這場典禮。我們不是觀光客，不必冒雨拚命趕行程。我們不是想要重溫以前的美好生活嗎？兩個人安安靜靜地窩在床上看電視，就是學生時代的我們最喜歡做的事。我們回到這裡，就是為了逃離緊湊的文明，重溫鄉野的隨意生活。
中午，放晴了。我們騎著車，來到奇萊鼻燈塔。你吃過花蓮的糬，你參訪過花蓮的太魯閣，但你知道這裡有座面向大海的燈塔嗎？燈塔靜靜地矗立在這裡，看在我們這些迷失生命方向的都市人眼中，彷彿是一則隱喻。
我喜歡這個地方。海浪捲走我的煩惱，一路沖到太平洋。
晚餐過後，與戀人回到大學校園內散步。校內開發了許多的林地，闢出新的道路，蓋出新的建築，又陌生又熟悉。是不是因為土地開發的關係，所以野兔都不見了？戀人問我。我說，不一定，別那麼傷心，說不定只是躲起來了，正在草叢裡偷看著我們呢。
在校內便利商店門前，我們遇到久違的小花。小花在這間大學至少已經待了七、八年了吧。我與戀人一靠近，呼喚她的名字，小花就翻了肚皮躺在地上扭來扭去。其實我與戀人都清楚，這只是小花的反射動作，但我們還是以為，小花是因為看到我們歸來，才顯得如此高興。小花，妳要繼續好好活著，等待我們下次回來看妳喔。
離開學校後，與戀人來到「９８０３」。這間充滿文藝氣息的咖啡店，矗立在學校附近的田野間，大學時代結識的幾位好友，已在裡頭等待著。有些人畢業後選擇直接留在花蓮，有些人輾轉因為工作、求學、兵役流浪到不同城市，最後還是難以忘懷這令人魂縈夢牽的理想之城，選擇回歸，將生命的根，深深扎進這一塊土地。
幾年過去了，我們幾個人又聚首在這一間咖啡店。你說世上沒有緣份跟命運，我一點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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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四五分。我從壽豐站搭上前往高雄的火車。稍晚，戀人將從花蓮站返回台北。三天的小旅行在此告一段落，我們又將各自回到南北兩座城市，返回忙碌的城市生活，直到再度精疲力盡。
但我並不畏懼。
即使生活在城市沙漠中，我依然能微笑面對生活，只因心中保有花蓮這一塊美好的綠洲，賜予我繼續前行的能量與勇氣，不致感到心慌與匱乏。我將再與戀人相約，趁著假期，回到這塊美好的樂園，重溫我們的青春年華，拜訪我們的三五老友。或許，將會有那麼一天，我們將不在城市迷宮中繼續穿梭奔走，而是定居花蓮，實現我們夢寐以求的美好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