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有趣

撰文/鄧小樺(香港作家)

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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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in readMar 2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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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三年一月五日,也斯先生逝世。我記得那是毫無特點的一天,我在臉書上轉載了逝世消息,並說,這樣毫無特點的一天。這樣的一天我們失去了對香港而言這麼重要的一個作家。那時我在書店任職,零售的工作上下班每日如磨,心中的哀愁,與外在世界,完全脫節分裂。知道也斯先生的遺言是「為香港文學平反」,心中震撼,是要怎樣的意志與不懈關懷,才能令他在彌留之際擲下炯炯如星的一句?來來回回,腦子裡都是這件事。之後一個月內,我就向書店呈辭,表示要回去為文學做事,即是想法營運香港文學生活館。

其實也斯先生與我並不是很相熟的朋友或師生,要由我來寫也斯先生,有點赧然。遙遙遠遠,有距離的,但那似墨染宣紙的一團深濃,怎麼也不是清水般痕跡淺淡。或者我一直是,熱烈的旁觀者,親切的陌生人。

二〇〇七年的《今天・香港特輯》中,葉輝先生牽線之下,我為也斯先生做了一個長篇訪談。訪談在也斯先生銅鑼灣的居所舉行,那天葉輝先生攜酒來,他們一邊談,一 直喝,訪談做了七小時。二人是牽著手談,不時笑到前俯後仰,那種形態親密讓人油然而談,知曉何謂長久的友誼。訪談中很深刻的印象,是也斯先生評論文學風格和文化現象時,常用「有趣」一詞,他總是說,「這很有趣」。後來也斯先生成為香港書展的焦點作家,主辦方給他拍了一條片子,當時他已證實患上癌症,但片子裡他還是大笑欣然,幾分鐘裡說幾次「這很有趣」。我常播完片後,輕嘆著給學生指示:這是一個患著重病,都在教你何謂有趣的人。

相比許多他地的文化權威,可能會說「這很重要」、「你必須知道」。但「有趣」,則是相對「平等」的一種視角:沒有權威規定說什麼重不重要,只以「有趣」來吸引你注意,而那種趣味往往是幽微的,經得起詮釋與思考 — — 那種有趣不是消費性的娛樂,而是指向思考。

以前文學圈素知,「也斯」這筆名是寫小說散文評論時用,本名「梁秉鈞」則是寫詩時用。「也斯」這個筆名很有趣,原來是隨機選的兩字所拼合而成,沒有任何深意 — — 是故意取消意義的一個藝術行為,大概意在取消名字作為符號而令讀者對作者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框架之影響。這種對於主體的觀念,既清淡又堅執:去除自戀性質,但卻一力拒絕被別人定型解讀。

也斯特別注重「邊緣」這一位置,邊緣是透過與中心的關係去定義的。他提出香港面對中國的政治權力而有邊緣的位置,而香港文學則相對於中共統治後倡行的革命樣板戲美學(「三突出」、「高大全」),以及臺灣代表的中國古典傳統,乃有一現代主義的邊緣位置:不高蹈、生活化、對難稱美麗的平凡城市及鄉郊景象作抒情書寫。邊緣須要抗拒來自中心的誤讀,於焉要不斷自我定義,同時抗拒被定型。而也斯先生,在成為文化界德高望重的人物之後,仍然保持著邊緣者的心態、趣味與行事方式。他是極不願意被定位為權威的。

邊緣也有連結其他邊緣族群的興趣。也斯先生把文學連結到電影、文化研究、流行文化、歷史研究等等心思努力,開創過不少新的文化思潮。也斯先生提攜鼓勵過不少新人,這些在他過世後一直被引述 — — 有時是相處細節,有時是鼓勵與提升,往往度身訂造,可見他是視每個人為獨特不同的個體來體貼。我是個雙魚座的馬鈴薯狂,他初識我時就說他在外國的女兒以文也喜歡吃馬鈴薯。後來我才知道他自己也是雙魚座。蔡康永說他主持「真情指數」時,不止一個受訪者要求被稱為「大師」 — — 香港文學前輩的親切與無架子,可能冠絕華語界,我們後輩不常稱「老師」,要稱「大師」更是絕無僅有,這種平和親切,是香港文化一道獨特風景。我視為一種身教,故任何長輩一律稱先生。

雙魚座的也斯先生或許是很需要愛的,只是他常保持著給予的姿態;一旦受到稱讚,就縮著身子羞澀地笑。葉輝先生就曾說,二〇〇七年的長夜訪問,拍下了也斯先生羞澀的笑容,最是可愛。我在表達情感方面比較笨拙,竟退回到文本去,只在諸處常教也斯先生的作品。到了後來,不是不後悔的。一切都需要機緣和時間。

快樂健康的時候,也斯先生會有陽光般的能量,引動著身邊的人,一見到我就會談文化問題,說我們可以做這些那些,馬上可以做。我想到他病了之後,他也還勉力做著這些那些。以致到喪禮和告別式,諸親人弟子在悲痛之餘竟表現出充滿能量的幹勁,組織大量悼文,辦了像朗誦音樂會般的告別式,叫人詫異不已 — — 我想,他們是找到了這種方法,以最具也斯式能量的方式,去面對一個生命中的巨大失去,也就是讓也斯先生好像一直還在的樣子。只有葉輝先生,喪禮上見到,消瘦好多,並淡淡笑著說「可能下個輪到我了」,與我同輩的詩人劉芷韻嚇到眼圈馬上紅了,說:「不准你這樣講!」

二〇〇八年《字花》有一個專輯,關於圖書館所辦的「香港文學節」可以怎樣辦得更好。我去嶺南大學訪問也斯先生,他一股腦地指出圖書館的許多問題,說他身為顧問,提過好多意見,但都沒有改進。他並給我臺北詩歌節的節目小冊子,及柏林詩歌節的小冊子,讓我開眼界。 他是一直在思考和批評的人,認真對待意見,反應比他人快。

我記得有一次,香港書展的作家聚餐,也斯先生一坐下就直提批評意見,那貿易發展局的副總裁面不紅氣不喘地截住話頭,說:「我們碰杯。」這種所謂在上者面對批評的推卸手法,也斯先生當即面容一緊,眼中有劍氣。知識分子總是不妥協的,不會放棄批評的權利,不順從於衣冠鬢影的世俗規則。如果逝者也斯先生有所謂舍利子,也許就是這種執拗的精神、不息運作的思考 — — 而這很有趣。李歐納・柯恩:「我要對著教條微笑,並誓死反對它。」

文章出處:《他們的文學時代:新世代創作者眼中的大師》

他們在島嶼寫作典藏版:也斯《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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