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房間裡:與王文興的對話模擬

撰文/伊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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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min readApr 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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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到這裡,接著說起以下這些林林總總的事。但若我說,他並不真是初來乍到,或者說是早早就已經在這裡了,亦未嘗不可。

「人生不必真走到完結,才顯得長。」他說:「路是那樣走著走著便長得不可收拾,長得令人心驚。然後我們便在一處,用粉筆畫下一道線,界線的此處彼處,都繼續蔓長。但就在此一時刻,一切似乎有了憑據。試著起一個話頭,說些事。或許,將世事與故事專屬的格式,儘可能拉近⋯⋯」

但我想,此刻他的眼神並非投向我,是以我也不好主動打擾他。我想我在這裡,就算聽見的只是他的聲音,但那聲音中的清澈、銳利,被匿藏的情感,我都可以輕易明白。

或許。

「那些時刻,那些事,那些,似乎也都過去了;唯獨我還似乎過不去,硬要說些什麼不可。」他遲疑:「⋯⋯然而一切如此多餘⋯⋯」

當您開口,將寂靜消去,就是喚醒所有死去,再沒有什麼過去了。我忍不住這樣胡思亂想著。這樣反駁著。當您開口說話,描述事物,您等於是找到了某種形式,某些事物的屍體,某些屍體的陳列法則。我想,我總是比較習慣人與人之間以一種對話的關係互相存在⋯⋯(我一邊焦慮地變換著姿勢,一邊勉強自己打起精神模擬著與他的對話。一場對話的模擬。這需要專注,因為這並非一種反射性的、直覺式的模擬。)我們並沒有擁有任何關係,至少還沒有,但似乎卻在事情開始之前,我們都已經被什麼所掌握………

「每每在這樣的天晴底,我難免懷想起那在透鏡般廣的漠海面上覆蓋閃耀著的金色芒⋯⋯」他說:「但我記得的也許並不真確。其實也許那片金色的海,是夕晚的愁容,例如分離前或戰爭來臨前,最終的一場飲宴?你知道,我還記得了很多;真的不只是這樣而已。那海的平面,怎麼說呢,有許多許多的小細紋,許多許多的褶曲與斑駁,並非如人們所說的那般偉岸大氣,並非毫無表情。我不確定我是否看到,但我真的記得。而因此,當那抽象的、足以覆蓋一切的光線來到,海面所有的心事便如同被抹淨拭去一般,獲得救贖。也許是因為有你這樣聽我說話?總之我確實地想起這一切。像是我曾經,也完全地知道那些⋯⋯」他停下來。

我轉過頭,凝視著窗上的水露。被他這麼一說,原似無盡潮寒的冬日,竟變得充滿了希望。他的語音在空氣中振動,染有一些傷愁,一些漫長歲月磨洗後的了然,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

「最早的日子,我好像從來都沒覺得自在過。」他繼續說:「⋯⋯事情若不是還差了一點,便是錯了很多。也許真正為難我的,不是一切無可救藥地無法矯正,而是人們絲毫都不認為嚴重。錯的事,不是不能存在,給個對的相對位置就好。但一切的事況卻並不朝向這樣。總是傾向於更凄厲的歪斜。而終究,如果它真有某種走向,慢慢地,會像是我錯了。像是那凄厲的歪斜是正確的。也許我還希望有人這麼說,有人同我一般看到底下靜止的線,與我爭辯那是穩妥的,抑或歪斜的。⋯⋯於是,我來到這裡。曾經那般急促、充滿了過多想法,像是隨時可以與人辯論角力一般。我不容分說地畫出四面牆⋯⋯」

原先一口氣還可以繼續下去的,但他像是被自己的話給困擾了,很突兀地調慢了速度,猶豫起來。像是針對某種已經說出的事物再補充些什麼。雖像是不容分說,但終究也快不起來。沒快起來。

一切依舊是很斟酌的。我這樣想。

他深吸一口氣。「然而愛自由者絕對不可能是個虛無者。」他說:「這是我終究體認到的,而原來,這居然更真正困住我⋯⋯」

他倏然截斷語句。但似乎並非有什麼必須多一點斟酌或釐清。然而我感覺到,在那後面,隱隱還有什麼拉住這種種事物的一股力量。除了因為我們必然歸屬於我們所來之處,更因為或許,我們終究只是我們所來之處。只能是我們所來之處。不是別的,沒有更多。像是若不如此,一切便會立刻失去了某種可供透露、述說、描繪之輪廓。只是,這又真是他的自由意志嗎?作家,或任何誰,能被容許擁有一點點自由意志嗎?我無法不注意他斂下的為何要比說出的更多。並非節制、謹慎、約簡之所謂寫作美德。並不是。而似乎是,我們就只能以不說、說得很少、說得很慢,來抵抗成為與超越自己的故事,其迸流,其奔竄。藉著干涉、介入地,表面上是疏浚,也許能多多少少偷渡地更動或假造源頭。那虛構的河道。虛構的匯口。⋯⋯

我想,我現在能平心靜氣地看著這一切。難抑激動。我無法不明白存在一群靈魂,對生命本身的驚慌失措⋯⋯

我感覺到有一些什麼正在流逝,正在離開。像河面上去向不定的落花。我感覺到這個下午希望離開這個房間。門虛掩著,但只要他不起身,能有誰離開得了呢?這個下午是否比那些他已說將說的事裡的歲月更長呢?我想到他說的自由。或許他只說了一次兩次,或許他以各種其他方式在宣告或暗示著。我開始有點頭疼,感覺到太多自由的存在。而它們約束了我。

我環看四周。一切都是向外散開的。但在時間或生命面前,我們都無法那般散開,以一種真正無所謂的姿態。我們偏偏正是如此拘謹。而有些人遺忘了如何辨認(自己的,或他人的)拘謹,另一些人則正視它。並非能有所作為,但至少,正視它⋯⋯

容我變換一種說法:我想,在我們到來之前,這些都已經成立了。他沒有要由冰櫃拿出一方被切得漂漂亮亮的肉,漂漂亮亮地料理給我。沒有。我想我們都只是,都只能,藉著某些其他事物(遲疑的言談,對其他事物的描述),才能切進那些說不清楚的生命狀態裡。

或許這叫自由。或許這叫不自由。

「而愛自由者從非是個虛無者。」他說:「但許多時候,我只能放逐。將自己放逐,讓自己被放逐。直到一幢四面壁全新築起。然後我住進去。無謂的流動其實不是我追求的,甚至我根本就不能忍受。但那又如何?旅程的意義唯旅程終端始能賦予。某一個時刻起,我會證明,我就是個那麼嚴肅的 人⋯⋯」

「許久以來,我致力於各種重演。」他繼續說:「剛開始,是憑著直覺。反正不成氣候的直覺,自會靜靜燒滅。練習。實驗。我的理性、著意、掛念,跟上了攀住了直覺。我在曆上地圖上圈出圈,審慎註記了的鎖住了的時空。原點。如此,則宇宙的、意念的混沌,便有了個降臨、匯聚的凹漏。收集完畢,我便仔仔細細編寫、重演⋯⋯」

「在這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是沒有道理的。我此身所有的遭遇,也都是沒有道理的。」他說:「但我不甘心。我總是那麼正經地將之排列得整整齊齊,每每殫精竭慮,為了一個可能的秩序。但天一亮,一切就又被打亂了。我早知道我終究要厭煩或動怒;但我知道我得靠我自己來配置事物。一齣一齣像獨幕劇般綿密的重演,重演著不曾發生過的事,直到某種景觀確實閃現,重新顯身⋯⋯」

「在這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在他的話裡,我陷入恍惚。全稱式地輕易取消我明明看見的天光。在這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那是什麼呢?我似乎從來都沒能那麼樣擁有、維持一個如此絕對的方向。如果我們可以那樣成立與所謂世界,所謂一切事情,的關係,那會是怎樣的關係呢?又會有什麼在那般的關係裡流動呢?

此刻,我覺得這房裡一定還有什麼。總覺得不只我們。某種潮濕但暖和的物事。但那無數物事的輪廓外圍又有著模糊的光圈或重影。一個我們的聽眾。一個這個房間的低調主人。我總覺得他的訴說,總是沒能踏定在穩實的地面。即便他似乎是那麼謹慎地揣摩著正確的靜止與延續,踩踏或晃蕩,有與無,都調配得宜⋯⋯

我想起生活中我曾聽過的,許多許多的訴說。它們總是彼此相異,但無論哪一種,我總是在那些訴說中分心,遂再也無法抓取、解讀到那如編索般往某處延伸而去的線索與事物。那些時候,我往往只是驚豔、或困惑於那話語的膜。那些沈重的、半透光的,那些堅定的存在著的,竟如何終極地提示其堅實之不在,之荒謬。

而我只是害怕他們會尋求我的回應⋯⋯

但在這個下午,此刻,我感覺到的卻是一種同時存在的更少,與更多。語音自空間中篩落,然而很明確地,缺乏了絕大部分。但似乎正因由於此,一套又一套分屬於不同時空的氣流被美好地疊置。像某種建築層疊的結構。格格不入,但如此完美,幾乎不存在任何接縫⋯⋯

「或者我並不真是個斷然的人,」他說:「我也並非謹慎、並非嚴厲。或者我之所以追求精確,且是因為因為我明確地看到一些別的。一些別的。朝此處而來。我想我並不擔心那些什麼會毀壞我的世界,我更不是妄想要寫出這事態的全景。我只是想做好我能做的。我能做的便是我該做的。每個人都該做他能做的⋯⋯」

他的眼睛炯炯發亮。但語音卻如斷續的絲線。

「我不是膽怯的人。但我真會害怕。」他說:「我害怕不瞭解他人,我更害怕我已然瞭解他人。我害怕不瞭解世界,我更害怕我已然瞭解世界。我害怕我不能說得更好一點,我更害怕我其實是可以再說好一點的。我也害怕那些言說脫離了我,我更害怕,那些言說將擾動了這個世界中的某些物事,而後反撲向我。但無論我是否害怕,我必然沒有選擇。事實上,當我掐算著能否存在一種不害怕的走法時,我便立時失去了這一生全部的選擇⋯⋯」

人生不必真走到完結,才顯得長。更常見的是,路那樣走著走著,一切便長得不可收拾,長得令人心驚。而後,我們別無選擇,在一處用粉筆畫下一條線,線的此彼邊都故都繼續蔓長。但此刻似乎有了某種憑據。讓我們試著起一個話頭,說些故事。將世事與故事專屬但彼此相異的的格式,盡可能拉近。⋯⋯然而能拉多近呢?我並不是不知道。我在這裡,與他對坐,凝視著他。如同生命中每一個或靜或動的場。許多時候,我們都卑微但也驕傲地,藉由這樣有限但也華麗的搬演,一步步走向原本所在之地。

我們的來處。

是的,我想我瞭解您說的害怕。我在心裡這樣說:字行確實來自於害怕;但且是它,創造了我們唯一能夠的抵抗。我想我同意您說的我們在那個某個,某個當時,某個瞬間,失去了這一生全部的選擇。但且是那,確保了我們依然作為選擇的主人⋯⋯

「後來的事你已經知道了。」他說。

「慢慢的,時間與時間,見解與見解,在紙張底交疊。我所相信或追求的格式亦隱然浮現。事情或許不必然因此而確定(那何其困難),但總之是開始往前走了⋯⋯」

「其實⋯⋯」

「其實我不曾創造語言,我只是揭發它原本就可以做到的。」他說:「如同我不曾創造記憶,不曾創造延續,不曾創造那些小說中的細節與瑣碎。我只是還他們一個公道。還那些求索著公道的物事一個公道。其實一套語言已經很足夠,那些我們一生裡無數的幸與不幸,我們所遭遇,所感受,都能用語言鋪展開來。其實一生,已經很足夠,那些無數各自的語言所將呈顯的,那些如繁花盛開又安靜斂聚的,我想,我們都可以親身承受⋯⋯」

我沒答腔。然而我同時思索著我的沉默。我在想語言是否真能表達這樣的沈默。我在想我這一生是否真承受過一些被喊下的話語所透露的物事。那些未成形,但消失在喉管黑暗腔室中的語音。但無論如何,後來的事,確實連我也已經知道了。

而此刻我看見他自在地倚著。但並非像是天生的淡定,而是所有的力量、所有原本嚴整不可妥協的事物在衝突中彼此殲滅了。是那樣寂靜的自在。或者不該說是自在,然而我找不到更適切的詞語。但如果我們能偶爾也這樣相安無事,為何又有那麼多個偶爾之外的日子呢?為什麼我一定得聽見,而為什麼他可以聽不見呢?

而我聽見腳步聲。某種急促暴躁的腳步響近。我聽見虛掩的門板吱嘎作響,比那些腳步更令我心煩。房間裡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把我們分隔於兩個世界。寧靜而喧囂。永恆與當即。我感覺自己欲傾身向他,卻一時也不清楚,是想躲避這些焦躁;抑或是拽他。

僅僅只是扯動他。扯動存在於我們之間,將我們隔斷的這道空間。

都來了。都來了,我們總該做點什麼吧。

我伸出手。

巨響,而後消逝。像是有人粗魯地撞進了這空間。或隔壁的空間。兩種對立面的事物發生了什麼。但巨響過後,很快又陷入平靜。說也古怪。這原本是個安安靜靜的午後,若非如此,我還真不知道附近還有人⋯⋯

但我注意到,後來的寂靜竟類似於某種「蒸發」。連鐘針、落雨、或那種屋原本存在的各種微碎聲響,都被取消了。

我想朝門縫裡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我想窺視。我往長廊彼邊走去。事實上我並非愛冒險之人。但今日我不得不察覺,這很可能是唯有我能看到的景觀,或甚至這樣說:一個等待被揭示的秘密,一個只有我能進入的世界。我聽見自己的步履,這似乎是這整座老寓所在世界末日後唯一存在的物理量。但即便如此純粹,我都還是感覺有著什麼,不協調地存在著⋯⋯

突然,我感覺到不祥,卻也感覺到某種奇異的至福。我停下腳步。

我想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人生不必真走到完結,才顯得長。路是那樣走著走著便長得不可收拾,長得令人心驚,然後我們便在一處,用粉筆畫下一道線,線的此處彼處,都繼續長。然而此刻,一切似乎有了憑據,讓我們試著起一個話頭,說些故事。或許,就此將世事與故事專屬的格式,儘可能拉近⋯⋯

我始終都還記得那個下午。我想如果我繼續往前走,路將會越走越漫長,越走越走不完。但那不會是我的。不知為何,我就是知道。我尚且知道,我不是它的。

然後我停下,開始訴說。我想說給你聽。或許我已經說了。無論怎麼測量,時間總是無限的,但在校準過後的這個格式裡,或許我與你,我們都可以稍稍安心一些。因為在那個某個當時,某個凝止的瞬刻,我們失去了這一生全部的選擇。但且是此事,確保了我們依然作為選擇的主人。

文章出處:島嶼寫作第一系列作家小傳

他們在島嶼寫作典藏版:王文興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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