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暴力的代價 — — 《尋愛小說家:海史密斯》的七則筆記

撰文/仙水&樹

1.看完這部紀錄片之後,回頭驚覺:英文片名「Loving Highsmith」不只是「(此生一直)尋愛(但屢遭挫敗或者始終落空的)海史密斯」,也讓人想起了蘇珊宋妲那篇擲地有聲的知名小論文《Loving Dostoyevsky》。結果,這讓我進而發現:不僅在寫作上,海史密斯足以匹敵蘇珊宋妲,海史密斯及其寫作居然恰好也搖晃著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影子:罪與罰,斧頭與凶殺,地下室手記,賭徒,群鬼…。

2.海史密斯是愛無能嗎?如果她不是女同志,會不會被視為渣女?她的前女友在鏡頭前爆料:海史密斯在拉子圈很受歡迎,征服了不少女子,而且戀情多半像露水一樣短暫。但是海史密斯實在太迷人了(無論文采或丰采),我忍不住稱呼她浪女,或浪子。

3.片中僅只出現一位讓海史密斯苦苦愛戀、令她形銷骨立的女子,化名Carol,有夫之婦。在大銀幕上的多張兩人合照(或遺照)裡,即使已然過世但迄今仍不能透露身份的Carol,臉孔是被抹除的。這個抹除的痕跡,恰好與大銀幕上特寫鏡頭裡海史密斯的清晰筆跡(文字成為圖像),構成了一個書寫與塗銷的張力,也是動力:在顯影與遮蔽、記憶與遺忘之間,永恆拔河的動力。(這條河的名字叫做忘川,也叫做永恆。)

4.沒有名字的露水之戀,只有假名的忘川/恆河之戀,源頭也許是海史密斯與母親之間的愛殺。不過,海史密斯的母親其實並不是什麼保守派,她實際上已經很前衛了,她在片中的形象是當時很潮的「flapper girl」,摩登女子,甚至把(當年未婚生下的)兒童海史密斯從老家德州(美國右翼保守派心臟地帶)拉拔到(美國最尖端最開放的)紐約去生活、唸書、成長。母親走得很遠了,但女兒走得更遠。因此,此一母女關係裡的緊張或衝突無法以傳統派vs.進步派的圖示予以描述,其實比較接近張愛玲與她的母親黃逸梵。或許,海史密斯同為作家的前女友在片中描述這位母親的詞彙是最精準的:bitch。女人之間一種不乏讚許意味的咒罵。

5.即使海史密斯日後旅居全球各地,但導演以「德州牛仔」這個形象貫串了她的前半生。似是搭配海史密斯的生命史,先是穿插了女童牛仔騎小馬的鏡頭,然後是彈跳頂撞的小牛犢,再來是被套上圈索予以馴服的牲口,最後是德州騎士的駕馭自如、近乎人獸合一。如果海史密斯永遠擺脫不了人生最初幾年的德州烙印(因此海史密斯似乎永遠有一點海明威的氣質),那麼我們可以想像日後以女性小說家身份聞名的海史密斯一生離不開的是德州奧斯汀 — — 它是保守德州土地上犄異突出的一座進步小城,台灣備受矚目與期待的作家湯舒雯曾在這裡唸博班。

6.除了海量的海史密斯或公開或私密的照片(無論是女青年時代的愛人視角正面裸照,或者是法蘭絨襯衫、牛仔褲、長筒雨靴、手指夾了根紙菸、一頭灰髮隨風獵獵的鄉間河畔背面肖像,盡皆魅力十足),這部紀錄片裡還有大量早前的家庭影片、新聞片段、或採訪錄影,比如持攝影機的愛人記錄下來的海史密斯日常(包括以打字機寫作),比如1978年海史密斯擔任柏林影展評審團主席(疑似頒獎給Gena Rowlands,此幕很醉),比如不同文學刊物訪問海史密斯的現場錄影 — — 有一幕她(手指夾著紙菸)在訪問中忽然語出驚人:我討厭接受採訪。這是不協和音。也許正因如此,導演為這部紀錄片選擇的配樂亦是充滿了不協和音。

7.字跡,照片,紀錄片裡的紀錄片,還有紀錄片裡引述的劇情片,大咖導演改編自海史密斯犯罪小說的劇情片:希區考克《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1951);溫德斯《美國朋友》(The American Friend,1977);安東尼明格拉《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1999);以及陶德海恩斯《因為愛你》(Carol,2015)。可惜缺了勒內克萊芒執導、亞蘭德倫主演的《陽光普照》(Plein Soleil/Purple Noon,1960)。海史密斯以一生的寫作償付了鹽的代價(Price of Salt),在我看來,她的作品都在抗拒正午日光的暴力(Price of Sole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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