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奇幻的光

撰文/凌性傑

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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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in readApr 1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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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鄉愁

我記得那是二00八年夏天,在台北故事館的文學沙龍朗誦會前,主持人楊照問我讀現代詩的起點。我不假思索,說了幾個名字:余光中、鄭愁予、楊牧、周夢蝶、瘂弦、洛夫⋯⋯。楊照當下會心一笑,我不禁揣測,或許他以為我這個世代的寫作者已經不受這些作家影響,甚至不讀這些非常古老的新詩經典了。現代詩從二十世紀初開始發展,將近百年的歷程中,每個詩人莫不致力於探索新題材、創造新的語言結構。二十世紀的後五十年,這名單上的作家各領風騷,同時也完成了個別的美學信仰。

我隱約察覺,共同的閱讀經驗混除了世代的界線,那些經典文本成了彼此溝通與對話的媒介。他們之所以重要,之所以值得一再被閱讀、被重新認識,就在於提供現代中文語言的各種可能。他們反省自己的語言,創新表達的形式,形成特殊的溝通模式。那模式,我們稱之為新詩或現代詩。

在十幾歲的時候開始讀詩,殷正洋唱的〈鄉愁四韻〉把我捲入現代詩的脈絡中,捲入聲音與意義的世界裡。我那時無法想像,通訊方式將在世紀交替之際劇烈改變,科技的進步改造了現代人的心靈,從此再無鄉愁。余光中的鄉愁本來是空間的阻絕使然,如今看來,卻成為了一種時間意義上的斷裂。人到中年才知曉,那無法重返的少年時光,終於成為另一種鄉愁。

因為已經回不去了。

我輩大多數人,都是經由國、高中國文課本認識了余光中,背誦他的詩句,回答與他有關的種種問題。生存的情境有別,這時代若真還有鄉愁,也早就產生質變了。我們對世界的鄉愁圖像,早已不是余光中的長江水、海棠紅,那種對鄉土空間物象的思戀。這當下,世界仿佛是平的了,我們或許對網路世界、消費社會有更濃烈的鄉愁。我輩務虛而不務實,只能從余光中作品去揣摩那前現代的心態與情調。

余光中生於南京,原籍福建永春。抗日戰爭時,隨著母親去到四川。他一生中考取過五個大學,讀過三個。錄取北京大學後,北方時局不安,所以選擇了金陵大學,後來又轉讀廈門大學。其後舉家遷居香港,翌年(一九五O)渡海來台,考取了台大與師範學院,最後成為台大的插班生,完成大學學業。取得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後,曾在多所大學任教。一九七四年前往香港中文大學,一九八五年到中山大學任教,從此定居港都高雄。他說過:「作品就是作家最好的日記。」沒有出版日記書的他,所有的出發與抵達,都在作品中了。這半生的漂泊,不管是為了避亂、求學、謀職,終於都化為文字,我也看見了,空間是如何形塑一個詩人。

或許可以說:余光中早期詩作裡,那種有家歸不得的浪跡情懷,是上個世代以前專屬的權利,代價是要歷經時代裂變、親族離散。所以六年級生如我,一直無法體會對故鄉的孺慕眷戀鄉愁。我喜歡旅行,喜歡出發又回歸。家與鄉,只要願意,隨時可回。被稱為鄉愁詩人,余光中當然有意見。他的創作類型多元,題材廣泛,自詡為「藝術多妻主義者」,不甘僅以鄉愁詩聞名。他努力克服鄉愁這張巨大的名片,寫了許多旅遊散文。

至於生平經歷,余光中曾這麼幽默的說過:「大陸是母親,台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如今他定厝在一座海洋城市,台灣海峽不再是阻絕、割裂的象徵,反而形成了護衛與屏障,更像是一條接繫著未來的臍帶。因為,在他看來,每一個春天都是從高雄開始的。

熱情或者憤怒

不管是在詩或散文裡,余光中總是流露出睥睨的神氣。他堅定地相信,自豪又自負。第十本詩集《白玉苦瓜》(一九七四),讓他「自覺已達成熟的穩境,以後無論怎麼發展,自信已有相當的把握。」其中的〈鄉愁〉、〈鄉愁四韻〉、〈民歌〉、〈江湖上)、〈民歌手〉、〈搖搖民謠〉⋯⋯,最是膾炙人口。一九七、八0年代,這些具有樂府民歌特色的現代詩,傳唱於大街小巷,校園民歌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

詩人曾淑美說:「余光中先生可能是詩壇上最具備『父的形象』的詩人。他的詩充滿了陽剛特徵:結構穩固、音韻鏗鏘、意象明快,⋯⋯他的氣質是儒家的、父親的、支配的。更重要的是,不管流年如何變換,也總是熱血的。即使看他白髮蒼蒼,步履蹣跚,那聲腔依舊散發著一股勃發的英氣。或許正因如此,除了雄辯、睿智、幽默的文章,余光中罵人也堪稱現代文學史上一絕。

近年來他捍衛國語文教育不遺餘力,那清癯的身影,為了搶救國文不惜奔走疾呼,與執政者相抗。他與杜正勝(前教育部長)隔空叫陣的氣勢,活脫是一個憤怒青年。〈慰齊邦媛老師〉(二OO八)這首詩寫著:「禮部尚書愛送酒,不送書/法文金錢的誘人香檳/本應滋潤你寂寞的空腸/卻去灌溉俗夫的大肚」「禮到,酒不到,失禮了/要問無禮的禮部尚書」。古代禮部尚書是管教育的,以古諷今,當然是別有用心。詩裡譏刺教育部長任內的特別費案,展現了最上乘的罵人藝術。

更早之前,一九六0年代旅美時所作的〈敲打樂〉也是元氣淋漓,或可看做是鄉愁的變貌。他藉著這首長詩激昂痛陳:「中國中國你剪不斷也剃不掉/你永遠哽在這裡你是不治的胃病」、「你已經喪失貞操服過量的安眠藥說你不名譽/被人遺棄被人出賣侮辱被人強姦輪姦輪姦/中國啊中國你逼我發狂」。這麼熱血沸騰的書寫方式,讀來實在痛快。民族/民國的命運讓詩人不快樂,特別是在他人的土地上,這不快樂幾乎要發展成憤怒了。(只是現在我們真能有共識,知道什麼是家、什麼是國、什麼是民族情感?)到了二十一世紀,白髮蒼蒼的他投入搶救國文教育聯盟行動,在這場運動中繼續憤怒,繼續熱情。

那陽剛的熱情能量,也曾以不同面貌示人。〈雙人床〉、〈如果遠方有戰爭〉、〈鶴嘴

鋤〉⋯⋯一系列作品,開拓了現代詩情慾書寫的空間,令人側目。做愛而不作戰的時代口號,到了余光中筆下,戰爭意象為激烈肉搏而服務,性愛場面於是砲聲隆隆、煙硝四起。無論私領域或公領域,余光中從不避諱說出立場,也不害怕樹敵。他表達自己意見的時候,總有一點顧盼自雄,有一種睥睨。

我發現那藏在睥睨之後的,永遠是熱切的,愛與怒。

逍遙到永恆

余光中從二十歲發表第一首作品〈沙浮投海〉(一九四八)以來,寫詩至今已經超過一甲子。陳芳明不只一次提到,對寫詩的人來說,長壽、意志力是多麼地重要。余光中七十歲那年(一九八八),《余光中詩選》第二卷出版,序文寫道:「一位詩人到了七十歲還天真爛漫地在出新書、刊新作,真可謂不識時務了:倒像是世間真有永恆這東西一樣。要詩人交還彩筆,正如逼英雄繳械。與永恆拔河,我從未準備放手。至少繆思還在我這邊。」的確,沒有生命,就沒有創作。他自願或不自願的遷徙,在生命的侷限中與永恆拔河。那氣勢雄健,果真是盡其全力,與時間搏鬥、戰爭。

余光中不僅與他人論辯爭執,也一再地與自我論辯爭執。不論是哪一個時期,也不論哪一個面向,他的問題往往不是「我是誰?」、「我是什麼人?」,而是該要用怎樣的形式昭告強烈的自我意識。身分與認同,對他來說似乎不成問題。他的焦慮,或許來自於太過執著的身分與認同。

於是我們可以看見,在長詩〈天狼星〉(一九六一)裡,詩人就在傳統與反傳統的辯證裡,完成了他最艱難的實驗。然後他可以說,要告別虛無了。義無反顧地走回傳統,是為了更全面的創新。

余光中的詩藝在時間中完成。他說:「詩與音樂結婚,乃生歌,與繪畫相戀,乃有意象與比喻。」以音韻鏗鏘、博厚跌宕見長的他,六十年來始終沒有放棄對聲情與文情的終極追求。新月派詩人為了追求新格律,詩行單調呆板,招致豆腐乾體之譏。余光中的美學實踐,則在調節聲音,務使聲音與意義相符。呼吸與心跳,是人體兩大節奏規律。呼吸影響斷句分行,心跳影響語速急緩。余光中詩文作品有一個永恆的標準,就是讓每一個字句散發獨特的生命力,有心跳、有呼吸。

文學練功一甲子,余光中確實練出了個人的風格。他不僅追求質的精密,也追求量的數值。看到他堅韌的意志,一筆一劃雕刻著時光,不免要為了某些人嘆息。那些還沒練出風格就停筆的作家,真是可惜。活到老,寫到老,余光中或許知道極限所在,唯有奮力展翅才能搏扶搖而上,才能逍遙壯闊,才能接近永恆。

應該有一種奇幻的光

說要剪掉散文的辮子,余光中也確實都做到了。不管是議論說理、敘事抒情,抑或是詼諧幽默,余光中為現代散文豎立了新的里程碑。他力矯歐化之流弊,證明現代散文必須剪掉辮子,講究彈性、密度和質料,才能成為成熟的文學形式。《聽聽那冷雨》、《望鄉的牧神》以降,余光中的散文持續追求純正典雅,讓中文在現代化過程中不致變得彆扭、醜怪。

「五四運動」以來,中文「現代化」的歷程往往跟「西化」有著不可切分的關係。余光中認為五四這一代的作家,不僅西化不夠,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評估也不準確。他們往往偏重於文學的社會功能,忽略了作品的美感價值。他認為,現代散文不能流於口號宣傳,必須強化藝術性才能找到這個文類的生命力。余光中不斷拓展題材,無有不可寫者。不斷翻新技巧,務使手法鮮活,永遠對語言文字保持敏感。散文作品的呈現恰能印證他的美學觀:有聲、有色、有光。一個優秀的散文家,一定要能敏銳的覺知現象,形塑自己的風格,與讀者深刻地溝通。余光中運筆行文,總是統攝知性與感性,鎔鑄古典與現代,左手的美學讓我們看見現代中文原來可以如此深刻,如此豐美,就像他自己說的:「明滅閃爍於字裡行間的,應該有一種奇幻的光。」(《左手的繆思》後記)

余光中的散文一直不避諱有「我」,不故作客觀,也不蓄意保持距離。因為其中有「我」,更顯得快意淋漓。他驅遣文字一如開車,剛猛迅速中仍帶著風度翩翩。陳芳明說,有回南下西子灣探望余老師,年過八旬的余老師堅持開車送他去左營搭高鐵。只見余老俐落地轉動方向盤,有著〈咦呵西部〉裡的明朗暢快,恣意馳騁。高雄的道路筆直寬敞,最適合一路飛奔,讓詩人似乎不需要理會速限。高鐵左營站位在北高雄,小客車下客處在頂樓,其間幾多蜿蜒,許多駕駛人來到這裡都要變得遲緩。而余老過彎、滑行毫不猶豫,果然讓他準時搭上列車。在陳芳明的敘述裡,我仿佛看見,那花白的髮絲在風中飄揚,而詩人的眼神清亮,有一種睥睨,望向遠方。

那態度其來有自,不外乎飛揚的才氣、深厚的學術功底,以及持續的努力。余光中文氣與人格一致,在恆久不懈的錘鍊、琢磨裡,一再地刷新了自己,乃至於卓然成家,氣度與風格並具。他的文字世界,有一股萬物皆備於我的氣勢。現代中文在他手上,終於有了一種奇幻的光。

文章出處:島嶼寫作第一系列作家小傳

他們在島嶼寫作典藏版:余光中紀錄片《逍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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