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下,埋著一瓣茶花

撰文/楊佳嫻

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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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in readApr 1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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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在武昌街明星咖啡館樓下擺書攤的日子遠了。我曾在隱地回憶一九七O年代的筆觸下讀到他,也曾在朱天心〈時移事往〉中瞥見他作為時代大景一部分,那清瘦沉默的影子。夏宇詩集中不也提過五十二路公車上相逢夢公?「夢公握手手勁強大我常不支」。

甚至我曾在年輕詩人的派對裡見過他,一襲墨藍袍,瘦得像是吮淨了肉衣子的核桃的臉容,一派安然地端坐在搖滾樂裡,忽然在旁邊五顏六色的我們都像是群魔亂舞了。後生小輩們一一斂了神情,排隊向夢公致意。他握住每個人的手,果然,好強的力道,我們的手在他掌中有如紙團屈擠著,人人臉上都浮現了幸福的痙攣,然後他說上幾句河南腔國語,我們也不見得真懂,卻都得了神諭一般,臉上也跟著神秘莫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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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也真在明星咖啡館三樓碰見了周夢蝶。

招牌的藍長袍,身形削瘦,微聳的天蓋,默默坐在角落卡座。那時候我們一大幫子人,台灣的大陸的研究生們,彼此推推搡搡,就怕是不是打擾了詩人的清興。倒水端點心的阿姨說:「去呀,他可喜歡跟人說話了,去去去,不要緊。」最後一個本籍河南的上海女孩豪氣地說:「哎,我來!」就上前以河南話向周夢蝶攀談了起來,然後才招招手叫我們過去。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談話內容似乎不怎麼牽涉到詩,只記得夢公一面說話,一面扯整著頸子上的圍巾,近乎無意識,打個結,再鬆開,又打了個結⋯⋯而他正說著的是回河南老家去,竟剛好趕上了大兒子病重去世,一趟返家探親理應是溫暖旅程,卻變成了生死的灰色夢境。涉及長久的分離與人寰中的難題,這都不是我們能夠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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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來談到周夢蝶的詩,總是談到佛,禪意,雪與火,俗世懷抱與超脫的辯證。但是,在這些仿佛空靈而又沉重的氣息背後,是詩人也作為一九四0年代後半葉國共內戰、大批流徙遷台的從軍青年人,那種於家於國無望的集體氣氛下的一分子。浸浴於壓抑的時代風,詩人摸索著屬於自身氣性的一種語言,一種纏繞而又慈憫的格調,這是性格使然,也是另一種大時代下的反響。在石室與鐵屋中,他感受的不一定是苦悶禁閉,而是心上線紗的那一縷一絲⋯⋯於是在他的詩中,處處可以看到那對於情的識覺。〈有贈〉說「我的心忍不住要挂牽你」,〈上了鎖的一 夜〉說「不,用不著挂牽有沒有人挂牽你/你沒有親人,雖然寂寞偶爾也一來訪問你」, 而〈托缽者〉則寫著「紫丁香和紫苜蓿念珠似的/到處牽挂著你」,〈漫成三十三行〉說得更痛切:「在藕紅深處,佛手也探不到的/藕孔的心裡 — — /藕絲有多長/人就有多牽挂多死」 — — 「牽挂」,是一朵花的搖動嫣然,一件久遠的小事情的餘威,動心不忍性,情意是雨的毛線團,沾在時間纖維上。牽挂,是袖口殘留的微潮,信件摺痕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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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於多情,而又極力要與之並存,乃至再上一層,以情為悟的資靠、憑藉。在情中而有悟,而非割捨情。一九八0年三月,周夢蝶〈致高去帆〉信就說:「『雪』,似亦可歸入先天性絕症之一種。頂上雪,super youthair(染髮精之一種)猶能改之;心頭雪,則非兼具嬿脂淚,水雲情,松柏操與頂門眼者不能改也。」他不只強調德操與識見,還得有「嬿脂淚,水雲情」,這是賈寶玉同情同理的眼神。

讀周夢蝶幾本詩集,彷彿讀《紅樓夢》賈寶玉數次有了悟契機,而又未悟。以寶玉的天份,也不能頓悟,而是漸悟的,唯經歷過多次的生離,錯過的死別,那些人間不可避免之命運,把曾有的青春歡欣反襯得只是黑井剎那的微光 — — 而人生本質,莫非也就是不斷下墜的黑井本身?所以詩人問了,〈川端橋夜坐〉:「什麼是我?/什麼是差別,我與這橋下的浮沫?」甚至他問,「說命運是色盲,辨不清方向底紅綠/誰是智者?能以袈裟封火山底岩漿」(〈四月〉),他知道披上袈裟,底下仍有岩漿。可是周夢蝶詩中所追求,果然是成為純智之人嗎?對於寫詩人來說,從情到悟,從惑到智,那歷程裡有顛沛的真魂,即是詩意棲居之所在。

〈走在雨中〉中曾說,「許久不曾有這分渴望了/雨和街衢和燈影和行色和無聊/仍和舊時一樣/ — — 是我畏懼著歡樂」,因為歡樂必有沉落的時刻,因為有歡樂的記憶,銘刻於身心,才有渴望。這渴望可以螯伏,不可以消除。可是生命如此寂寥,隻身來台的周夢蝶,在軍隊裡、在街頭的攤販裡,都似乎是那麼格格不入的一個。他讀經,學佛,不畏冷淡與艱難,一如他寫詩,默默,堅定,琢磨那骨肉,緩慢裡竟也累積了幾卷帙。他這樣區分,「詩是感情,佛是觀點」,二者之間理應相反,卻在他詩中相成。把二者綰合在一起的,或者正是周夢蝶自己一九六五年四月〈致羅璧〉信中讚揚的「天真與癡情」,人的性分中「最可愛也最可哀」者,而這當然也是賈寶玉的特質。多年以來體會,斟酌,六世達賴詩人倉央加措的徘徊:「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變成了周夢蝶多年來讀《紅樓夢》的感觸,糾葛的缺憾,奇異的圓滿。他的袈裟下埋藏著茶花,可是並不阻擋清水般的凝視,又令人想起「情僧」蘇曼殊的話,「一切有情,都無掛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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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周夢蝶與魏子雲談,即強調自己的詩中雖然時常涉及禪佛,精神卻是入世的。他的詩文中屢屢向紅樓、寶玉致意,寶玉本是癡情之人,而且,沒有情之魔,何來對情之虛幻的領悟?剎那與永恆,某個層次來看,是同一件事情。

余光中在《化城再來人》中也說,「周夢蝶充滿了矛盾,充滿了嚮往,充滿了不滿足,這些都可以在詩的世界裡得到補償。他是個在現實世界很拘謹很不自由的人,在想像世界裡,是逍遙遊,是孤獨國。當然,後來他有名了,孤獨國裡闖進去的人就多了,孤獨國也就不那麼孤獨了」。南懷瑾說周夢蝶「在癡狂中打滾」,就是說他有所執著,執著也許是不悟,可是卻十分天然可愛,不過,南懷瑾也肯定他能自侃,「也知自笑,可作一浪漫詩人」。從周夢蝶的詩集來看,許許多多照應友人心情的詩作,為了一束花、 一張卡片、一句問候、一個輾轉的傳說,他都為之心動神摇,為之處地設想,可知他的那份溫柔是廣被的。而他寫信給好友陳庭詩,曾回憶:「⋯⋯偶不適,與一楊姓女孩,台大醫學系六年級,初晤敘於明星三樓;一席未終,如湯潑雪,所苦頓失。今此女已適人,已赴美,已綠繁子滿。海天杳冥,緣會無期。吾之痼疾,其終無瘳乎?一笑。」此之痼疾,纏結已久,亦正如寶玉的「癡病」。

這種拘謹與逍遙、內視與外放、獨身與兼身、了悟與激情之間的矛盾,在周夢蝶〈於桂林街購得大衣一領重五公斤〉中「荒涼的自由,溫馨的不自由」這句話,仿佛得到了解答。自由是艱難而昂貴的,自由未必是人人都得而幸之,因為那往往也更意味著需要自己去承擔一切 — — 毫無依傍,孑然,漂盪,啊那孤獨國的況味本來就是一種清冷的優美,暖與寒都是自知,若忽然有人也能體貼到,都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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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詩,周夢蝶一生寫了許多信。從結集成書者來看,或勸人以愛,或勸人以寬懷,或表達情境、心性,多麼好看!例如一九七四年六月〈致王穗華〉信件末段寫:「謝謝你的關注!我很好。十四年了,在這兒。陽光的香味。塵埃的香味。

風雨晦冥的香味。排骨,油煙,杏仁牛奶,鐵觀音和菊花的香味。⋯⋯有時候,髣髴永恆就在我對面,懶洋洋地坐著;世界昨天纔呱呱墜地,我是振翅欲飛的第一隻蝴蝶。」那樣靜美的姿態和目光。一九七六年四月〈致鄭至慧〉信中說:「看到一球嫩芽;如果不能『同時』看到整個絢爛的春天,及其凋萎與再生 — — 這人,充其極,只能算他有半隻眼。」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四日〈致翁文嫻〉則勉勵曰:「即使從猛火中,堅冰裡,也同樣叫得出一對鳳凰來。」見微知著,坐小觀大,深信人的精神力量與嚮往的虔誠。 輕盈者以有限設想無限,沉重甚至提心醒肺,飛躍性的神思與思維的砝碼,這是不只求美,還求風骨與懷抱的文學家本事。

註:題目改寫自周夢蝶〈五月〉:「在純理性批判的枕下/埋著一瓣茶花。」

文章出處:島嶼寫作第一系列作家小傳

他們在島嶼寫作典藏版:周夢蝶紀錄片《化城再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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