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留給我們一代的未來

撰文/廖偉棠(香港作家)

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
目宿媒體
5 min readMar 22, 2020

--

讀西西的書十多年了,沒想到幾年前才第 一次見到西西,更沒想到是在尖沙咀海邊一個搖滾音樂會上見到她。初秋的海風稍有點蕭瑟,西西坐在我前面,隨著樂聲小小點頭。台上是台灣的樂手巴奈,她在唱原住民反對國光石化的抗議歌曲,說是抗議歌曲,卻優美溫柔得很。 這種溫柔,也是我十多年前剛剛讀西西的《我城》和詩集《石磐》所感到的。

西西似乎感覺到我在拿相機偷拍她的背影,回過頭衝我和身邊懷孕的妻子微微一笑。實際上我約好了兩星期後給她做一個專訪,西西很少答應接受專訪,據說是看過我以前寫她的評論和我的詩,特別網開一面。一個星期後我的孩子出生了,過了幾天我就在西西住了大半輩子的土瓜灣見到了她。

一見面,她就從手提袋裡拿出一隻山羊公仔,說:「這是送給初初的誕生禮物,它叫Billy,是從秘魯帶回來的!」我驚訝於她的信息靈通,問她不上網怎麼知道的,她說:「總之我有線人告訴我啦。」採訪完後,我讓她拿著山羊Billy在土瓜灣碼頭的柱子旁拍照,這張照片引起無數人豔羨,因為大家都以為山羊公仔是她縫熊和縫猴之後的新系列,當時「夏娃」系列還沒公開,我在採訪中也問及下一系列是縫什麼,西西笑說:「也許是外星人呢。」

小小狡黠,多多自信,這是西西其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她早在五十年前就知道自己的才華與領域。一如《我城》裏那些年輕人,其後我等一代代香港青年也從她這裏接收這種能量。香港作為一個擁有複雜城市身分的懸空浮城,它的各種重大問題,糾纏于文學藝術、更糾纏於上幾代人的心。但對於《我城》裏那個明朗純淨的西西,對於讀《我城》長大的香港最年輕一輩,似乎都不成問題。香港,是經由西西和她一代的理想主義者命名為「我城」的,而他們的後後一代的年輕行動者,以自己的態度和行為確證了這一命名。

現在,經歷過多番本土保育抗爭,經歷過雨傘運動之後,「我城」早已不止是一本小說的名字,而是一種信念,由新的阿果和麥快樂演繹著,甚至感染了內地和臺灣的年輕人。念茲在茲,如果可以這麼理解,把一個過客之城接受為我城,那是對自己存在的確證。

我們嘗試學習阿果、阿髮、悠悠等的單純和執著,這是香港的天真一面,不止是西西和阿果褒有,就算是那個時代的平凡年輕人,如和阿果一起應聘電話公司工作的人也有,他們天真地解構死板的問題,彷彿世界之糾結會迎刃而解。七十年代的成年人班主任(也許是阿瑜一代)對學生阿髮說的,其實也是西西一代對現在香港七〇後、八〇後說的:「你們不必灰心難過;你們既然來了,看見了,知道了,而且你們年輕,你們可以依你們的理想來創造美麗的新世界。」於是我們再次相信,再次以理想為矛,更多了叛逆和反思為盾,來嘗試創造一個未知美麗與否、但可以淋漓呼吸的新世界。

我們感激西西對我們的提醒,我城不只是香港,而是一切我們仍珍惜及想要駐足之地。麥快樂說的「足下這個小小的城市」,等於露營的人說的世界:「世界原來是這樣的,要你耐心去慢慢看,你總能發現一些美好的事物;事物的出現,又十分偶然,使你感到詫異驚訝。」比如四十年後我高興地發現,西西寫的離島就是大嶼山島,涌鎮就是我居住的東涌,而東涌的美麗行山徑,也許是當年的犯人修築出來的⋯⋯一代人就這樣重新認識自己之所處、重新認識自己。

西西始終惦念著未來。《我城》結尾處,因為阿果是一個電話技術員,他接通了未來的電話,問了一句:世界會更好嗎?我也在那次採訪的最後問了西西這句話,問她我城到底有沒有變好。西西沒有正面回答,卻講了另一個近乎科幻的故事:「最近看到新聞,在我們的宇宙發現另一個地球,真是開心 — — 《我城》 最後不也想像有這麼一個星球我們可以去嗎?雖說六百光年外,但到時我們就有新的辦法前往,未來世界的人不像我們現在這樣了,可能只要送一個腦子、靈魂前往就可以,不需要這個臭皮囊。它令我覺得人類還有希望,這個地球已經無可救藥了。」

那時西西的天真簡直就像小時候的我,那時我們聽著黃霑他們寫的兒歌《小小的宇宙》想像的未來香港,絕非現在這個糟糕的香港。三年後,香港爆發了青年公民主導、爭取民主普選的雨傘運動,「我城」二字更加頻繁地出現在青年人的身份歸屬論述當中,而我卻是從雨傘想到了西西。

西西有一首寫於一九八三年的詩《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至今未有定解,裡面涉及的不只是香港的未來,還有中國現代史和世界毀滅史,「亮麗菌」可正可邪,詩人並未明確表態,實際上這也是西西一貫對未來的態度,她並不預設立場,而是承認未來的矛盾然後勇而擁抱之。我們一直無法理解作為一個意象的鮮黃色蘑菇到底是什麼隱喻,而去年「九二八」之後,看著遍地黃傘成為香港青年抗爭的武器、庇護香港的盾牌,我突然感到黃蘑菇恰好是一個預言,它和黃雨傘的形象多麼相似。

於是我終於寫完了我回應《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的那首詩《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回到一九八四》的最後一段:「二零一四/假如未來的亮麗菌停止腐爛/非因為我們是福蘭馬林液/而是因為它永遠/像一把傘,擋住了/胡椒和瓦斯,把它們還原為/我母親廚房裏的尋常事物。」

文章出處:《他們的文學時代:新世代創作者眼中的大師》

他們在島嶼寫作典藏版:西西《我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