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故事

撰文/陳玠安

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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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in readApr 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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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詩人的故事。五十年了,故事還在繼續著。

穿著高中制服的我,抽著香菸,眺望著太平洋。我被故鄉的海擁抱著,推移著,而星辰閃爍,或者,是日出。島嶼東方的傳說與魅力,始終教人著迷。大霧彌漫的海上氣候,遠方漁船的燈光,漲潮退潮,我深切體悟到歸屬。我讀了楊牧,在那樣的時刻。

許多事情已經太過抽象而虛無了。當我們試圖拼湊出一個純正真善美的美學圖像,關於詩,關於文字,關於藝術,發現了在某種堅持中,存在著驚人的能量 — — 那堅持並非代表著拒絕改變,而是種遠超越一瞬感動的自我認同。一次又一次的認同,自我搜索與探詢,寒暑五十餘,真正能夠身影堅挺,把守崗位的文學家;風範之所謂,格調之所謂,那是無限宏偉的胸襟與氣度,絕非才華或情懷能一言以蔽之。

從葉珊到楊牧,詩人標誌著一個世代的華文浪漫主義,那是延續著濟慈(John Keats)、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等人對於純美的無上崇敬,「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悦」(濟慈),感動之情泊泊流洩於詩句之中,詩旨堅守文以載道之守則,對於音樂、色彩、意象之肯定。 不僅如此,詩人兼顧中國古典文學脈絡,以及對其之深刻考究,甚至融入作品中,大量比例的中西合璧,不僅教人景仰其學術背景之深刻廣闊,且在文學應用上也呈現了驚人的成就 — — 不僅是美,嚴謹,還能動觸人心,展現楊牧式的抒情與典雅。

曾有幸參加一場詩人的座談,我提出問題,一個作者如何培養自覺?他從容不迫地說到:要養成自我的美學觀點。我曾在詩人寫出成名作《歸來》時,讀了這首詩;我是詩人的高中學弟,同在花蓮土生土長,對這片土地有著溫暖與認識,以及深情。但當時尚不知浪漫主義,不知葉珊或楊牧,腦袋裡的思想盡是後現代與後設,存在主義與虛無,於是人歸來,在我閱讀並接近詩學的過程中,留下了一深深印記。時隔多年,依然有感於其中的喟嘆與憂傷。而詩人所謂美學觀點,在我心中滋養出了什麼樣的成果?生命向前,隨著閱讀詩人的作品,越來越能理解他所堅定的美學價值,那不是一種主義,不只是一種打發,更像是一種態度,有著背景,有著思維的價值觀。

如今,再讀詩人的作品,竟是戒慎恐懼,唯恐無法進入那美的世界,無法懂得詩人如今的思維 — — 但什麼又是懂得呢?在自我美學的無設限裡,詩人要我們去體驗的,是純粹,誠懇。讀著《一首詩的完成》,內心舒坦了許多,詩人如此慈祥孜孜不倦,傳達美學觀感的同時,也顧慮到了一個青年作者尚且稚嫩的心緒;對於詩藝,詩人是激動而平靜,宛如家鄉花蓮的海潮,遠望是一片平和,近看卻是波濤洶湧的。

作為一個美學與知識的信仰者,從葉珊到楊牧,從《水之湄》到《介殼蟲》,從花蓮到西雅圖,詩人記憶了故鄉、海洋、傳說,遙想異國與跨時代之亙古,追尋浪漫的革命身影,同時平靜於古典文學的一盞幽燈。從「葉珊」時期開始,那超齡少年的才氣與丰采,便以一種堅定而優雅的姿態昭示,像是古典雅士,對於美之事物的追尋自然而然,一心崇尚。《葉珊散文集》是份外純然天真的,像是一種初戀的美好,對於世界虛實真假,都還保留著試探的姿態。早年的詩集,從一鳴驚人、幾乎全部收錄高中時期作品的《水之湄》,揉入古典詩風韻的《花季》,展開旅美就學生涯後的《燈船》,到收錄「著〈十二星象練習曲〉的《傳說》,四部作品標誌了「葉珊」文學現象的興起,也喚起了對於浪漫主義詩之優美的重視。許多人想念「葉珊」,但從《傳說》開始,詩人已經展現出「楊牧」的可能。一九七O年代初,告別葉珊,台灣文壇迎來了楊牧。

從葉珊到楊牧的轉變,在於入世的程度,《禁忌的遊戲》後記中,詩人說:「⋯⋯根據我自己對於文學本質的理解,廣張的外在世界和深藏的內心世界也是可以相互為用的。」散文集《年輪》中的〈柏克萊〉,已經透露了入世的態度,而後詩集《有人》尤其清晰,輯入了〈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悲歌為林義雄作〉,以及〈班吉夏山谷〉。後記中,直接安上了「詩為人而做」的副標。其為人所作之詩,求詩旨能夠被理解,進而與外在世界做連結。在現實與奇想之間,悠悠盪盪,抒情懷憂;堅定之中,詩意留下空白,留待或許是當下,又或是古典回聲來臨 — — 或許,又是同時間的,古老的寓言與傳說交織著現下的極簡抒情,在詩的應許之地激盪著。

詩人絕非不食人間煙火,但對於美學,他有著更崇高的堅持。在小我大我之間,堅定自己的步伐,有時提出疑問,有時冷靜觀看,對詩對美的唯一追求,終究是詩人的「歸來」之路。《瓶中稿》中的〈航向愛爾蘭〉、〈波昂一九七三〉,《北斗行》中的〈吳鳳:頌詩代序〉,《禁忌的遊戲》中的〈西班牙・一九三六〉,都是這樣的作品。從最私密的自我生命體驗,到最龐大的世局映照,詩人不停思考詩的自由與限制,時而抒己一瞬之情懷於龐然無限美之間,時而懷想時空歷史寓言之訓,反覆激盪,遊走於現實與揣想。

來到《楊牧詩集日》的階段,詩人遁入了另一個更為深遂的時空。在那樣的時空裡,唯有純然的真誠情緒,最最完整動人的時刻,才足以產生作品的能量。詩人透過了自我使命,透過相信文學,創造了一個世界,那裡超越了世俗,以某種美之抽象反射了世界的真,其心如止水,即便入世,依然不止於寧靜片刻之追尋。《時光命題》、《完整的寓言》、《涉事》以至《介殼蟲》,在語言上有了更焠鍊,更趨近於簡約的思維,其留白的空間,語言的風格,已趨近於孑然一身的清新寧靜 — — 不可能再是葉珊的天真(仰望浪漫主義的全然抒情),也不再像是初成「楊牧」後的情懷(美學裡的自詰,龐大的思緒與語言練習,入世的可能),詩人顯得更為淡泊,冷靜。五十餘年來的寫作,如其所言,「安靜也是需要追尋的」,心靈已然隱士入定。那在浪漫的無限疆域中的自我追尋,是優雅,寂靜的。

自第一次讀楊牧,已經十年。當我翻閱著筆記,和他望著同一片海洋成長,心裡除了崇仰,有更多的純然感動。一個人如何從年少決定以詩為職志,堅守抒情浪漫超過半世紀,其間不止反覆推敲嘗試,只為以藝術呈現內心世界與外在的聯繫,身影佇立,威嚴有力。他對於花蓮的情感如此濃烈,分外教人心有戚戚 — — 是的,這島嶼之東,迴瀾波濤,美麗豐沛,是文思的最強後盾,《奇萊前書》自是經典,散文集《柏克萊精神》 中「老家在花蓮,這是我最引以為慰的事。」(〈台灣的鄉下〉)、「從台北往花蓮的飛行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航程之一」(〈歸航之一〉)更叫人心醉,〈帶你回花蓮〉、〈花蓮〉和〈七星潭〉,或可稱為台灣詩史上歌頌故鄉最美的作品,〈一定的海〉和〈我從海上來〉也曾出現在我凌亂的筆跡裡。

「你今年二十五歲。記住不要『盲目地,怯怯地』以四十五歲至六十五歲的人為模仿對象,縱使那一代當中有因開風氣致使你心折的人,縱使那樣,你何不也設法加以超越?至於對同時代的少年雋秀,我倒不擔心你充沛的創造才智會被他們所支配。」,在《一首詩的完成》中,先生對年輕作者提出了建言 — — 如今再讀,心頭暖流湧現,對於自我創作之焦躁也為之稍安。收到《楊牧詩集III》,其中教我年少時念念不忘者,或則低聲吟誦,或則隨筆抄錄;曾是最愛的〈最憂鬱的事〉 — — 「向你立足的方向延燒,那些/都還在虛實間搖曳不止」,在高中筆記本裡一角的句子,勾人無限追憶。十年前的另一個秋天,曾坐在臨海不遠的地方,抄寫下這些⋯⋯我看見一個望海少年的身影與成熟凝視之交會,在誦聲裡,它們印記了十年後的另一個秋天。在故鄉,在遠方。

已經五十餘年了,詩人的故事仍在繼續著。

文章出處:島嶼寫作第一系列作家小傳

他們在島嶼寫作典藏版:楊牧紀錄片《朝向一首詩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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