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流浪記(三)|第二間寄宿家庭:不是得到就是學到。

〈倫敦流浪記〉系列完整紀錄我半年來住的三個寄宿家庭、一個 Airbnb,到最後終於痛定思痛決定自己找房子的過程。

Platypusmien
眠の人生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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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沒錯,原訂要住一個月的,想不到才過了一週我就待不下去了,當然隔天一早到學校就直接告訴櫃檯人員我要換寄宿家庭。

先說說和校方人員交涉的時候,看似在表格上打個勾那樣簡單無痛的程序,到了我這卻好像要突破些什麼才說得出口,理智上跟自己說這沒什麼,可我就是沒辦法把原本在心裡寫好的劇本老老實實演出來。一來害怕被認為是我自己的問題而被拒絕,二來怕轟媽得知後我回家被算帳,最後這個禮拜會遭受到什麼對待?那心情和此刻書寫的我可以說是異曲同工,無法不字斟句酌、儘量中性、壓抑情緒,可講到一半還是一度哽咽。

櫃檯人員說根據經驗應該這個週末就可以搬家了,但還是要等個幾天才會確定。假設我週末真的可以搬家,也還得再忍受個五六天,為了避免那尷尬的處境,我千叮嚀萬交代他們最後一刻再告訴我的轟媽。

當天回家,轟媽在廚房準備晚餐,我照常跟她打招呼,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孰料她叫我到廚房拿晚餐的時候,若無其事冒出一句「所以你找到新家了嗎?」我馬上知道大事不妙,被學校銃康了。其實在告知學校後,我一整天都在想著等到她得知後該如何應對才可以讓場面比較好看一點?這下好了,我什麼都不用想了,她直接一句「學校很誠實,什麼都會跟我說」堵住我的嘴,背脊發涼的同時卻也覺得如釋重負,好像是老天想讓我乾脆地放棄掙扎。

晚餐時間我們如常一同待在客廳,我坐在餐桌吃飯,她在沙發看她的電視。她似乎沒有想講任何話也並不覺得尷尬,但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是受不了這種死寂的空氣,忍不住想講些什麼看能不能緩和氣氛。我的起手式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覺得不舒服」,她回我「我沒什麼好在意的、我是 pro 級的,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甚至更多,我知道我沒有理虧」,同時講了一些我聽來像意氣用事的話,如:「當寄宿這麼多年來大家都很滿意我們家,還有人一直介紹親友回來住」、「只有我趕走過學生,不曾有人主動離開過」,又或是「我們就誠實點吧~今天如果妳沒有去跟學校說,其實我也早就打算跟他們說想把妳趕走」。

哇,沒想到講完之後更尷尬了呢。

這大概可以名列我有生以來最不舒服的對話前三,不過她倒是點醒了我一件事,「我覺得你比較適合跟朋友住,不是住在寄宿家庭」,當時聽了頗為刺耳,不過後來仔細想想搞不好是個不錯的建議。

撕破臉後我是怎麼過的?

平心而論,撕破臉後我們的關係並沒有改變太多,每天回家她還是很盡責地關心我,只是不會再有多餘的閒聊。最明顯的變化是從原本精心製作的美味餐點變成冷凍食物,這點是我唯一覺得可惜的地方。有天晚餐她上菜時忘記從冰箱把沙拉拿出來,等到我已經吃完收盤子她才問我要不要,我說不用了,下一秒她馬上當著我的面把整盤沙拉倒進垃圾桶,不知為何那個畫面我至今仍覺得很驚悚。

在我準備搬家的前一天,我們談到一些收尾事宜,她叫我馬上先去把房間的 rubbish 拿去社區大垃圾桶丟,我心想她怎麼這麼幼稚,要嫌棄我也不是這樣吧,又不是只有我房間才有我用過的垃圾。我把垃圾桶裡的袋子綁一綁拿下樓,她看到後居然說不是這個!?看我滿頭問號她直接把我帶到房間去,指著地上一疊我專門拿來裝衣物的透明抽真空袋說:「就是這些,我可不想要這些 rubbish 留在我家!」我當下又氣又傻眼,直接回她「這是我的物品不是垃圾,而且我會帶走」這些袋子是我在開始打包後才拿出來放在地上的,所以這說明了什麼?她真的時不時就會偷偷來房間檢查:)

退場機制

至此在這個家的折磨終於告一段落,不過該如何華麗退場也是一門學問。

一般的寄宿家庭都會安排禮拜六下午後入住,這次很不巧的是新家要求我禮拜日下午才能入住,而這邊的轟媽又說他禮拜六整天有行程,所以我只能趁一大早她還在家的時候離開(當然也極有可能是想盡快趕我走的一種說辭而已),更麻煩的是我禮拜五晚上要在市中心參加學校的萬聖節派對,試想我凌晨搭 uber 回家、不能洗澡、隔天一大早起床就要搬走所有行李然後找地方混到禮拜日下午再入住新家,該有多狼狽又多花錢……

於是這時候就要感謝我慷慨仁慈的朋友們了!聰明如我把計畫變更為提早開始螞蟻搬家,週四和週五各帶一些東西到學校,先寄放在巴西友人 G 的宿舍,禮拜五去上學之後就不再回家,直接借住兩天在她那。在這兩天也動用了好一些朋友幫我搬運行李,為了避開倫敦地鐵的尖峰時間,他們甚至在我上課的時候直接幫我運到宿舍去,真的不知道自己上輩子燒了什麼香,感動到不行😭

小小補充室友的故事

在終於解脫的那天,我才終於有完整的時間和跟我讀同一間學校的室友好好說話,利用最後的午餐大聊特聊了一番。我的日本室友是個四十幾歲事業有成的女生,她很有能力、很有禮貌、很懂得溝通,但在這個家她也一樣被當成小學生在管,第一天入住在講解規則的時候她就有直接詢問轟媽一些規則的事,我聽到也是覺得非常可怕,以下列舉給各位參考:

Q: 我有手洗內衣褲的習慣,該怎麼辦?

A: 妳可以另外給我錢,我用洗衣機幫妳洗。

Q: 我有自己帶泡麵來,晚上餓的話可以泡嗎?(只會用到熱水壺)

A: 妳的方案只有早餐,所以不准在這邊吃早餐以外的餐,外帶回來也不行。如果妳真的要煮趁我不在家,我沒看到也不能說什麼,但如果我看到就必須要通報。

室友說要不是她只住一個禮拜,應該也會嚇到逃走。而且最後一天我走了之後她要自己住一天她也覺得好可怕,連經過大風大浪的職場菁英都會怕了,可想而知這位轟媽的形象到底是如何。有天我只是想打包我的晚餐,剛好只有轟爸在家,我就問他我應該用什麼東西來裝,結果他想了一下叫我去問轟媽……此等高壓統治我真的不敢恭維。

事過境遷,好好梳理我的心路歷程

看到這邊不知道各位有什麼感想?我相信有人能夠體會我的壓力,但一定也有人覺得這根本沒什麼。

其實很多事情真的很難用文字去呈現,寫得太多怕渲染,寫得太少怕無法體會。我試著切換視角去想像如果以一個純粹的讀者來看會是什麼感覺,但太難了,我實在無法割捨自己的感受、無法因為怕被檢討就對自己說謊。我無法裝作住在那裡的每一天我都開開心心沒有任何心理壓力,無法裝作我不害怕回家、更無法忘記那種做什麼事都如履薄冰,隨時都害怕下一秒又要被罵的膽戰心驚。

同時我也無法用全然冷靜客觀的文字去敘述,因為她對我的態度,不誇張的說,讓我有一種很像自己赤裸地站在她面前活生生被剝了一層皮的感覺。

我一直是習慣假設人性本善,即便遇到磁場不合的人也不太會去懷疑人品,直到出現不對勁才會開始下修。但她正好相反,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信任我或任何住在那裡的學生,設想人性最糟的一面來訂定所有的規則。當然不只是規則,有時候一句看似沒什麼問題的話,也會因為她整個人講話的方式變得很可怕,讓人常常都搞不清出她到底是在酸還是怎樣。

居住期間到離開後我曾經反省過無數次,我可以改進的點是我沒有表達我的不適、缺少溝通,或是沒有問清楚某些規則的用意。若是換位思考我也能夠理解月經的事對她來說有多麻煩,我應該再更加小心,但有時再怎麼小心意外還是會發生。當然這只是其中的過程,說真的到最後聽了室友的故事後,我終於可以安心告訴自己不是我的錯了,反而感謝這意外的發生刺激我逃離那個監獄。

自我剖析一下,為什麼我會這麼痛苦?

回首那段時間雖然痛苦,但也是讓我學到最多的一段時間。

首先是再次確定自己真的很脆弱,脆弱到她明明沒有做什麼實質傷害我的事,我卻感覺自尊在她面前碎了一地。理智上試著告訴自己相處是雙方的事,我們之間的摩擦是因為本質上的不合,不是因為我有什麼缺陷、不代表我就配得到這樣的對待,但在真的被否定的時候心裡還是會有個聲音默默懷疑自己,覺得自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甚至對自己失望,我自以為的能屈能伸原來這麼不堪一擊,連這種小考驗都禁不起。

事後我理出的結論是,那種卡關的感覺來自莫名的執著,好像眼前遇到什麼事沒有戰勝它就是失敗,沒有盡善盡美就是我哪裡不足了,但後來想想這根本不該是我的戰場。我來英國不是為了受苦的,況且是這種對人生完全沒幫助的苦,我就算撐下去也不能證明什麼,何苦逼自己挑戰這一場沒有獎勵的遊戲?

應該是因為太習慣討好所有人,所以明知道是個不值得的人我還是會希望她能喜歡我。

這裡扣回到流浪記的第一篇,解釋了第一位轟媽的認可為何會在我心中泛起如此大的漣漪,也是在那時候我才意識到這短短兩個禮拜的精神折磨對我造成的傷害、意識到我有多渴望被認可,也才承認對於我這種高敏人,並不是事情過去就過去了這麼簡單。

但也不是沒有好處,我從中獲得了什麼?

同理

這樣的體驗讓我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更能苦人所苦,雖然我本來就自詡為同理心極強的人,但老實說當沉浸在自己美好生活時候,很少人還會選擇去留一部分心思給舉目所及以外那些令人不舒服的事,除非有天那些事自己來到面前。所以我把這些生活中承受範圍內的不愉快,視為反思的好機會,提醒我不要忘記去留心永遠有人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為某些事情所苦。

那段時間的我甚至覺得自己有月經是一件很羞恥的事,覺得自己要是沒有月經是不是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當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之前去尼泊爾時聽聞的月經羞辱,雖然和他們的程度相差甚遠,但那是我第一次需要擔心自己因為月經而被討厭,才意識到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原來可能是別人眼中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自救

這大概是我在英國幾個月中學到也許是最寶貴的一刻,理直就不要怕氣壯、該爭取的就不要怕爭取、不要等著別人來救你,以及隨時都可以重新思考當下最好的選擇。

一半是因為天生的性格,一半是因為生長的環境和教育,在我以往的人生中很少去為了自己去爭取什麼的經驗,什麼事情都客客氣氣的,多問就怕別人覺得我很難搞。

代辦告訴我他們的學生都沒有換過寄宿家庭,我就乖乖聽話認為自己除非受到嚴重傷害都不要想去換,怕被視為奧客也告訴自己這種小事應該沒辦法構成換的理由。直到後來跟一些同學訴苦之後,才發現換寄宿家庭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其實不喜歡不適合就可以換,也不需要多重大的理由。此外我的那位代辦辦事一直都不是太牢靠,而且常有種袖手旁觀的風涼感,所以後來我都直接跟學校交涉,沒有再去煩過他了。

當時的轉捩點其實是因為我有一位法國同學和我住得很近,我們常常一起上下學,所以那段時間我的生活情況她一直看在眼裡,在我剛入住還沒爆發衝突事件時,她只是聽聞轟媽會自己進到我的房間就已經氣到不行。我以為住在人家家裡就是要聽命於她的規則,但她卻認為我已經付了錢那間房間就是歸我所管,我要怎麼使用是我的事。

她自己也是住寄宿家庭,在她們家學生自己有一間廚房,有訂晚餐都還可以自己煮其他的東西,完全沒有禁用廚具這件事,任何時間都可以洗澡,洗個半小時以上也沒問題。我原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心態,一對比她的情況(為什麼付一樣的錢我要活受罪),又看到她為了我的事那麼氣憤,還說如果我不敢去跟櫃台說她可以幫我,一點一滴才讓我開始轉變觀念,意識到該為自己行動了。

決定離開在後我在家裡群組報告這件事,我爸媽的回應都是正常發揮完全符合平常的人設,但老實說在那種時刻看到這番言論對我來說有點二次傷害之感。先不談我媽一貫的抽離感,我爸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真的很具代表性,長年生活在這樣的教育之下我早已被這樣的思維害慘,頭已經低到不能再低了,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撐過第一個禮拜的?這種時候真的不需要再多一句這種話了,不鼓勵我反而要我檢討自己,當我得到這樣的回應時更確信我只能靠自己了。

這位同學平時獨來獨往,只是因為一次巧遇發現我們是鄰居,才開始走得更近,一起上下學、分享生活大小事,在那短短的兩個禮拜支持陪伴著彼此。我一直覺得很幸運,彷彿她就是被派來代替我的家人幫助我的一樣,雖然搬家後我們的友情也就隨之降溫,但因為那段重要的時光,她在我心裡會一直有一個特別的位置;後來去法國玩我們也有見面,離開倫敦後她說我是語言學校裡她唯一保持聯絡的人。

滿滿的能量

如今回頭看,要不是有那位同學的義憤填膺,我可能真的不會有意識與勇氣去做出改變。這件事一直讓我覺得很奇妙,在某些困難的時刻起了關鍵作用的有時並不是那些你以為應該的人,反而是遠遠出乎意料的人。那段時光除了待在家裡的時間很痛苦外,想想其實全是福報,法國同學、幫忙搬家的、收留我的朋友、關心我的學校老師和職員,還有遠在地球另一端給予我心靈支持的朋友們。我把他們都視為貴人,在心靈最脆弱的時候可以得到這麼多的善意,至今想起仍是滿滿的慶幸和感激。

即便你期待的人沒有幫助你也別因此覺得失落,重要的是你還是渡過了難關,不管用的是任何方式。即便再看似舉手之勞,一定有受到誰的幫助,對於我來說,往後的日子只要一想到那些片刻胸口就會再次溫暖起來。

最後是一些小小的自我肯定

任何事情都是一體兩面,不愉快的經驗無法改變,但我如果能從中汲取些什麼、讓它發揮最大價值,那就是我賺到了。雖說我受傷了,但卻從另一個角度觀看,卻也能發現自己的韌性,因為我沒有讓它阻礙我享受生活。即便每天心裡一部分都在擔驚受怕,我還是可以調適好自己,讓學習和學校的生活好好保持在軌道上,做完該做的事,也沒有讓自己的不安影響到身邊的人。這也是後來我的哥倫比亞好朋友告訴我的,他說在學校看到我時永遠都可以感受到滿滿的正能量,就算有次上課時被老師關心而提到我的生活很痛苦(還被他看出來我差點講到哭),仍然不影響我所帶來的歡樂。

最後,也是後來回台灣和朋友聊到時被提醒的,我沒有因此失去對人的信任,即使在經過這樣的對待後我依舊敞開心胸面對所有相遇的緣分。我猜這也是為什麼老天選擇在最後讓我中大獎吧!(伏筆又來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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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atypusmien
眠の人生拼圖

platypus + mien=鴨嘴獸眠。“講不完齁?要不要寫成表格?” “我寫 medi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