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一座城市的记忆 (上篇)

Totoro @BayArea
硅谷闲事 (BBers in Bay)
12 min readJan 13, 2016

身在巴黎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没法停下来想这样一个问题:到底应该怎样形容这样一座城市。

(零)

第一次走出地铁看到它的街道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同样是车水马龙,但是这里的街道之窄,真的超乎想象。如果说北京的车流让人浮想到瀑布,那么美国的街景起码让人想起娟娟小溪,而这里的街道,我的第一反应竟是一个叫做“毛细血管”的词。很随机地记得很小时候的书上画毛细血管,用一种超现实的手法画出一个红血球长手长脚在毛细血管里跑。红血球的直径起码要有半个血管内径,让人怀疑这个小生物再吃胖一点儿,就要挤得笑不出来了。这个回忆里的图像居然迷幻地和眼前的街道联系了起来。

我们住的房子门口,就是一条这样的小街,用美国的标准差不多可以算是单行三车道,但却被硬生生划成了五条等宽的泳道,最外面两道是人行,再往内侧两边完全停满了车,中间一条道上,红血球一样的汽车堪堪挤过。相邻的两道之间连画一条分界线都嫌挤。之所以还被成为小街而不是小巷,是因为两侧的五层楼房精致而高耸,笔直笔直立成一排,队形严整,半点不乱,很有气势,提示着这还是一条正正经经的街。

这便是巴黎最典型的小街道了。

大刘比喻过生命体,不过是熵增大潮中一瞬即逝的、逆行的小小漩涡。我没有这么广阔的想象力。但是每每我会觉得,如果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往下看、看得很久很久,人类在地球上的痕迹应该就像是一出潮涨潮落,一座城市就是潮水中一个不起眼的漩涡。组成城市的建筑更迭,人在进出流动、新老交替,但是漩涡就这么脆弱而持久地、维持在那个点附近。

大刘还畅想过每个恒星都是宇宙大脑的一个神经元,恒星的明暗闪动就像是神经元的兴奋跳动;而整个宇宙正在以人类无法读懂的时空跨度思考。这么说来,我同样相信一座城也有资格拥有自己的思想和性格。我站在它面前,在它身子里,但是我的生命太小、太短了,对它来说像烟花一样一瞬即逝。它没法跟我说话,没法将自己悠长生命里的故事娓娓道来,它甚至来不及完成一个句子,但是我能感觉它在努力地、无声地向我表达几个短短的词。我猜是因为这几个词、是它最想表达的、不管在人类的眼中是好与坏、特属于它的。

现在我听到的,是这座城告诉我的第一个词,局促。

巴黎确确实实是很挤的。从数字上来看,巴黎市区的人口密度4倍于曼哈顿,20倍于伦敦,30倍于旧金山。而后面几个,已经是我新近记忆中的、最有拥挤感的几个城市。

我曾经试图去求解过为什么会这样,而答案似乎很嘲讽:巴黎的过分拥挤,来自于巴黎的过分健康。

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伦敦300年前一场大火,大部分木质建筑付之一炬,二战时候又惨遭德军的破坏性空袭、几乎片瓦不留。废墟上重建的城市承载了阵痛,却也丢掉了枷锁。旧金山的涅槃随着在20世纪初的大地震和全城大火而至。曼哈顿因为太年轻,并没有更多的负担。而巴黎这个幸运儿,随着欧洲的漫长历史一路成长至今,除了几次保守的、有计划的重建之外,竟从未有天灾人祸降临。连希特勒毁城的炸弹都埋在卢浮宫底下了,却在最后关头、神迹一般地、被己方的军官偷天换日拒绝了。

不用被迫忘记,到底是一种幸运。

幸运至此,就算有所背负,也是一种福气。

走进我们住的楼,局促的感觉更是加剧了。一个仅能容一个人、形如棺材、连转身都很困难的电梯,是上下五层楼最方便的通道;除此之外,就是绕着电梯螺旋上升的窄楼梯。这个奇怪的组合很像是“磁铁穿过线圈”的放大演示。卫生间和淋浴是分开的房间,加在一起也不过五个平方。沙发拉开便是客床,但是为了腾出拉开的地方,需要把茶几搬进厨房里;不过别担心,因为厨房也不远,其实本就是客厅的另一个角。

巴黎的很多楼是三角形的。其实它们原本可以是方方正正的,但是那样太浪费了。把长方形的蛋糕切成两个三角形,岂不是多出了两条很长很长的边。所有在“边”上的住户,便是沿街的好公寓了。多么绝妙的想法。这再次印证了我心里关于毛细血管的隐喻。这些用尽力气贴近街道呼吸的窗子,自然是血管旁的肺泡了。

于是也随之有了奇特的三角形天井。打开后窗,三角形的天井就在这儿。如果你不幸住在靠近三角形的一个角上,那么邻居的后窗也许就在你一米远的悬崖对面。所幸你住在某条边的中点附近,但是午夜狂欢的邻居依然会轻易毁掉你的好梦:再严实的窗户恐怕也挡不住经过狭小天井发酵过、又爆发出来的低音炮和夜半歌声吧;何况那些老旧的窗子,根本也没打算让你关得严实。

好吧。当你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痛苦于这种局促,终于忍不住、发出第一声抱怨时,你才真正刚刚、触摸到这座城。

Bienvenu à paris. Welcome, to Paris.

尽管这种狭小和局促,巴黎人在这座城里,还是生活得很优雅。

街角总是可以见到花店,小小的店面、方方长条的盆花;原因很简单,因为每一户都需要至少一盆点缀家里。最常见的是在阳台的窗外,就如电影 Léon 中反复出境的盆栽。此间的巴黎却不喜欢用 Léon 那种纯绿的大叶子,有红色花的反而是更常见的选择。巴黎街边的民居很规整,楼和楼之间的层高是一致的,层数也大多一样,最底层是商铺,往上看有五层,每竖列窗子的最上面加一个尖尖,应该是个阁楼。每个沿街的窗子都是服帖的,开闭都不会凸出建筑的平面。唯一凸出来的,是一个小铁架子,那个是专给你摆花用的。不客气的说,尽管每栋楼都试图建得有调调,但是所有这些限制一加上,密集地挤在一起,还是让人觉得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小小格子里。而铁架子的花纹每个楼各不相同,楼里的每户人选择的花盆和花又各不相同,似乎非要在这些小格子外面展示出一点自己的生活品味来,打破标准化给人带来的绝望和冰冷。

这样的无奈与反抗、标准与挣扎的结果,从外面看,竟然是一种特别的美:一种既有整体、又不放弃细节的美。就如同不远处博物馆里挂着的油画一样,远处看到了景物,近处看清了笔触,加在一起、才有整张画的美感。

朝天井内的方向,自由程度更高,居民们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住整个天井里郁郁葱葱得如同小树林,一走进去几乎都有一股山间凉意了。沿着窗棂蜿蜒而上的藤类植物一路开着花,就像是活了的欧式装饰。走道里有些喜阴的盆栽、或者干脆是仿真的。哪怕我再不懂装饰的学问,也感觉到了这些点缀带来的生机和空间感。

富丽堂皇中的优雅,不过是情绪稍作缓释地流露;局促中的优雅,才见心境。

就像恋爱中的人总也隐藏不住心里的甜蜜,这优雅也总是和游人不期而遇。

那些路边的小格子店铺被巴黎人变成一颗颗碎钻,就在你路过时、在某个角度,在你的余光中闪烁一下。你去特意找的时候,却又不总能寻得见。

有时是一个卖小物的杂货店。沉重的木门让你本以为是关着的,但是用力推开,却看见店主安静的坐在里面一个角落的灯光里。货品上有幽幽的灯光,是大小不过盈盈一握的花茶杯子、印花的台布、曲线婀娜的小台灯、说不出名字的熏香,零落、随意地摆在架上桌上。你忘记了门,它慢慢折回去、突然自己扣上,你闻到香气重新充满你站立的那一小块空间。一瞬间,你觉得很美好。

有时是一个烤马卡龙的甜品店,远远的看见橱窗你就已经受不了诱惑了。典雅深色的小小门面完全被透明玻璃后面里七彩明亮的一排马卡龙抢去了焦点,连玻璃上的有些遮挡视线的店名都忘了看,你就忙走了进去。等一进店来,刚才展示窗已经不知不觉在身后了,你全忘了、被面前的沾着白色粉末的、蓬蓬的泡芙吸引住了,可去找店主的路上,舌头又盯上了收银机旁边的顶着一颗鲜草莓的慕斯。最后,你一口咬在令你食欲大开的、精巧的玫瑰可颂上。一瞬间,你觉得很美好。

还有时、你坐在一个很随意的街角咖啡店的木椅子上,椅背靠着店窗,面前是一个单人小桌,桌前就是人行道。行人是你的演出,你也是行人的幕布。你本以为你点了一整杯 Latte,可是送来的却比一个shot的酒大不了多少,好在还没有加满、有点儿地方可以放些奶。Latte 并不出色,法国店主带着对意大利的鄙夷告诉你,Latte 是什么、你要的是浓缩咖啡加奶吧。可杯子却精致,那把小勺子也很耐把玩。你实在不想一饮而尽,还有好一些路要走,便一点点的喝着。这时候细细的小雨随着冷风、从半遮的顶棚外面飘进来了。路人加快了步子,你下意识地双手握在还很热的咖啡杯上。一瞬间,你觉得很美好。

巴黎的优雅,从不以雄伟、壮阔、华丽和大气示人,也不急于向你倾诉一切;但却如一颗小小的巧克力一般、慢慢的融化,浓郁到化不开。你享受着它,快乐却不足为外人道;它甚至小到让你没法与人分享,但是却确凿无疑地、滚落成你记忆里、一颗金色的珠子。

(一)

我曾经浅尝辄止的学过一些法语。具体的词句早已经还给那位走路不甚灵便的老先生了,脑中所剩的一些零星的印象仅够我回味一下法语的语调和风味。

说起来,法语在风味上是有些特别的。虽然许多单词和英语拼写极其类似,但回想我所知有限的法语词句念法,法语中词尾辅音多不发音(如 Paris 的s,并不发音),词中清音多浊化(如 Paris 的P,发音更类似于B),元音也总向后鼻靠近(如 Paris 的a,并不如美音的æ,而更像ɑː),多音节的词倾向于把重音往最后放 (如 Paris 的ri也是重音),再加上时不时掺杂一些喉音(如 Paris 的r),都让法语听起来与英文迥然不同。这些加在一起,Paris 在法语中发音更像巴黑而不是派瑞斯。

这种不同对语言的影响是巨大的。因为元音靠鼻腔和清辅音浊化,法语听起来低沉而有韵律;因为词尾辅音不发音,写起来长的句子读起来却很省略,往往几个音节就结束了;轻重音不分明,抑扬顿挫并不太多,句尾很少上扬。在我看来,这样的风韵是论断性(decisive)的,与之相对的,英语是富于描述性(descriptive)的。论断性的语言善于立论而不善说服,冷静理智而不富含同理心。都说法国人雄辩滔滔,而我之论,“辩”之所以成“辩”,在善于立论之外,颇有些“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交流障碍在里面,法语的特点在里面想必是起到了搅混水的作用。

简短沉默的法语中充满的论断性,正如中文里所充满的比喻和隐喻,日语里充满的命令、服从和社会规则,英语里出色的描述性一样,语言于人群而言,不单单只是思维和表达方式的指示剂,它们也是最积极的传递者。人塑造了语言,语言又反过来塑造人的思维和表达。

简约的法语让人更有时间、也更有情绪做深层的思考。创造力遭到语言的压制而另找出口,巴黎反而成就了它言语之外的艺术。

我们一路都觉得如果你是一个在巴黎学艺术的学生,那真是再幸运不过了。一如我们觉得如果你是一个学计算机的学生,湾区是你的天堂一样。

在爱画的人眼中,巴黎这个城市、就镶嵌在一堆博物馆和艺术馆里。我数次在巴黎街头内急,直接掏出博物馆和艺术馆的通票,找最近的一个解决。最近的那个总是在步行距离内。想到屋里全是名家名作,救急都救得有情调、姿势萌萌的。虽说为了这种事儿再去找梵高、莫奈、毕加索老先生们一趟总有些难以启齿,但是想来他们醉心于创作,也无暇理会这些小节。

在这么个大染坊里,对艺术白痴如我、也最终被挑逗起了兴趣。卢浮宫如一门历史课,奥赛像一本美术教科书,橘园是一门新艺术选修。三堂大课精修完之后,再去听一听莫奈馆和毕加索馆的专题讲座,最后蓬皮杜给你开一开脑洞,这“艺术观想学位”(Visitor’s Degree of Art)便算是拿到了。

卢浮宫之所以为历史课,是因为卢浮宫展品按照年代分类,一间间走下去,如疾步穿梭于时间的溪流中,满眼都是“路易”。而奥赛的展品时间跨度并不大,但是艺术流派百花齐放,满眼都是“主义”。

让我尤为感叹的,也正是这些“主义”。当画作放在画派的框架下讨论的时候,画作的内容似乎淡出了我们的视野,画家对表达形式的思考如一条暗线一般浮现出来。这种场景好像你站在馆中心的高顶大广场上,突然闯进来一群大胡子,他们似乎约好了一起来,就在奥塞大车站里席地而坐,开始旁若无人地、讨论如何用画笔重新创造一种新的语言。

杜米埃说,我要创造的语言是要强烈的明暗和强硬的线条,因为我要描述那些小人物的生活,我要讽谑这个肮脏的贵族阶层。

马奈却说,我只关心艺术本身,我要创造一种语言,只需浓重的大块颜色,不要精确的透视,我和前人不一样,但是我一样可以把立体的场景描绘出来。

莫奈说,我的语言需要精准的颜色和蠕动的笔触,我不需告诉你我在描绘什么,我传达的只有我眼前的光和色,我只想告诉你我的情绪和思索。

塞尚说,不不不,我心中的语言还是需要基于坚定的轮廓和简约的形体,我不遵从感官的透视,我要摆脱自己的眼睛,绘出景物的绝对形状和内在逻辑。

梵高说,你们说的这些我全都不要,我愿意放弃所有的形体、色彩、透视和比例,我的心扭曲的时候,我的笔尖就是扭曲的,我的心是压抑的时候,我的颜料也是压抑的,这才是我的真实。

这场争论没有输家,却不仅是因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也因为争论本身、已是经典。百年之后,不论当世之时的输赢贫富、褒贬高下,还不是同挂在一个展厅里遥遥相望、惺惺相惜。想来大师们也觉得幸有这些朋友和对手如此吧。

待到了走进了橘园的地下室,气氛却又全然不一样了。这是一个与卢浮宫和奥赛都不同的地方,卢浮宫深藏的骄傲和奥赛残存的理性似乎都一齐淡去。不知道是橘园的创造者的偏好还是新艺术本身的内蕴,这里的画让人不再愿意用流派来描述、用分析来理解,它们急不可待的情绪扑面而来。它们不再是某个名家为某种技法的创作,而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一幅幅画。

橘园的地下室十分安静,因为在地下,自然有种不辨日月的迷乱之感。它们用夸张的颜色撕扯住你的注意力、用扭曲的姿势勾起你内心的起伏,想让你看着、细细地聆听它们的声音。

闭上眼睛,无声的画布上却有安静的落雪、有韵律的鼓点、有安静注视的沉默、有浮华喧闹的人群,还能听到华丽的真实的琴、多彩的梦境的歌、听到扭曲的脸背后死神的笑、利刃划过喉咙时的血、空洞目光中的呢喃、挣扎求生时的嘶吼。我闭上眼睛,那些画中的场景混着笔触如濒死体验一般、在眼前摇晃、在耳边叫嚣、盘旋,使人晕眩,好像非要在我脑子里留下些什么。

我睁开眼,画布之音戛然而止,一旁彬彬有礼的服务大叔刚好说着,

Bonjour。

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

突然之间觉得,巴黎,好像并不像我之前认识得那样安静、沉默。

(巴黎:一座城市的记忆。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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