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庭之前,我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研究蘇案。就算已經盡力去理解事件,還是無法忍受文字描述與現場的情緒差距。
「三十年了,我還在等一個清白。」三十年是什麼概念?當蘇炳坤被帶到青草湖派出所刑求時,劉佩瑋、任君逸律師才剛學會走路;現在兩人坐在蘇炳坤身旁,為他的清白奮鬥。「對不起,這些記憶對你來說可能很痛苦,但是還是要請你努力回想。」尤伯祥律師的詰問很溫柔,要當事人回想三十年前的細節,很不容易。法庭的氣氛是嚴肅、但充滿善意的,就算法庭上全部人都知道蘇炳坤是清白的,卻遲遲無法給他一個無罪判決。蘇炳坤入獄服刑期間,當時新竹地檢署的主任檢察官彭南雄入監探望,並數次拿錢要救濟蘇家,「無法在司法上盡力,只能在經濟上伸出援手」,身為司法體系的一員,卻無法透過體制內的管道為蘇平反冤屈;蘇案再審開庭,檢方表示個人立場也主張蘇炳坤無罪,為因適法爭議不得不提起抗告。
正因每個人都明白這場悲劇的無奈,所以才盡可能的溫柔吧。但為什麼我們會自陷於名為正義的體系,卻得不到真正的正義,反而得轉向其他溫柔來安撫這樣的傷痛呢?
「這些事情我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為什麼問你,你都說不記得了呢?」這大概是整場審判中最令人心痛的一句話。面對這個司法錯誤,蘇炳坤不願意就這麼算了,但瘦小、微微駝背的郭中雄,什麼都不願意說太多,他已經不信任司法,不願爭取、也不願記得。在研究蘇案的過程中,無論是透過文字或報導,總是可以看見蘇炳坤的情緒,有憤怒、不甘、悲痛、無奈,但在郭中雄身上卻什麼也看不見。同樣身為受冤者,除了司法強行加諸在他身上的指控,他甚至還背負了誣陷無辜的罪惡與自責,很難想像在他空洞的眼神裡面,究竟藏著多狂亂的風暴。
像蘇炳坤一樣在這條路上堅持的人非常少,更多的是郭中雄這樣選擇吞下委屈,選擇遺忘的人。就像大部分的政治受害者,經過時間的沉澱,就算環境改變了、司法進步了,但他們已經不願意再去談轉型正義,只想好好的、安靜地過日子。面對司法錯誤,蘇炳坤的積極、郭中雄的消極,到底哪個比較好?基於公民道德和權利意識,我當然會說前者才是正確的,但看見實際過程中的心力交瘁與龐大的成本,我還是困惑了。
每場訊問告一個段落,蘇炳坤都會起身鞠躬「謝謝法官、謝謝檢察官」;審判結束,他更是向在場所有執法人員一一敬禮,那個禮很真誠、很慎重,畫面令人鼻酸。就算司法辜負了他,他仍然對這些繁複的審判程序心懷感謝(就算不是感謝,起碼是尊敬),蘇炳坤就是這樣善良老實的人。已獲平
反的司法受害者陳燕飛、鄭性澤也到場,在平反之路上,他們總是互相扶持。開庭前,燕飛伯問我們從哪裡來,還一一點名,說下次要帶十八個肉圓讓我們嚐嚐。他們笑的越溫暖,就越讓人心疼。
他們這樣積極的給社會溫暖,社會給了他們什麼?一段痛苦卻已經模糊的記憶、一場被耽誤的人生、一個永生洗刷不掉的污名、一些不太在乎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