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伐克的蕾絲傳說

當初一來斯洛伐克不到三個月,就因為同好前輩的介紹學起線軸蕾絲。白天做客服的全職工作,夜晚或假日的休閒活動之一就是在家做蕾絲編織。有時候計畫出遠門,便順手把編織工具打包,在長達三四個小時的火車上做線軸蕾絲,不時引來斯洛伐克人明目張膽的側目,他們有即使轉頭造成肩頸僵硬也必須觀察到底的堅持。

被看久了,身為在這裡少見的亞洲面孔,開始好奇斯洛伐克人對於線軸蕾絲的認識和觀感,究竟一位亞洲女生做蕾絲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值得如此費神注視?於是我開始暗自記下身邊朋友和同事的各種反應:

「真是太酷了!你簡直是斯洛伐克人!」
「我從來都沒有搞懂這要怎麼做,只有聽過,原來是這樣啊!」
「線軸蕾絲?我不確定這是什麼。」
「我只有在很小的時候有做過,你做的這個好漂亮啊!」
「我想這只有斯洛伐克才有,你竟然會!」

在各式驚嘆之餘,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會微笑對我說「這是斯洛伐克的民俗藝術之一。」但在這其中能說起蕾絲由來的人寥寥無幾,除了民俗藝術文化研究人員、蕾絲編織創作者、民俗工藝品經紀店家和相關人士等,一般斯洛伐克民眾對線軸蕾絲的認識並不深。

前幾個月,蕾絲老師推薦我一本Ema Marková所著的《Slovenské čipky》(譯:斯洛伐克蕾絲)。它是這裡手工蕾絲界最著名的書籍之一,在捷克斯洛伐克時期的1962年出版。裡面整理出當時能蒐集到的文史圖文資料,佐證蕾絲流傳到斯洛伐克的脈絡,更有關於當地不同區域蕾絲的圖樣分析、織法介紹等。儘管因為出版年代關係缺少一些當代蕾絲創作的面貌,仍是近幾十年來對於斯洛伐克蕾絲發展介紹最完整的書籍。這裡就以這本書的中歐觀點論述為基礎,說說線軸蕾絲在斯洛伐克的故事。

流傳到中歐以前

要說線軸蕾絲在斯洛伐克的發展源頭,就需要討論蕾絲在歐洲的起源,但是關於起源之說,並沒有統一的定論。許多文獻根據以前的書信、藝術史文件、保存的蕾絲樣本,推測蕾絲是來自16世紀的義大利。另一說是以文物來界定,最老的蕾絲應是來自西班牙。

在Marková的書裡,提到不少國家/地區,如克羅埃西亞、俄國等斯拉夫民族的居住地,也有可能是蕾絲的發源地。在更早的時期(如13世紀的俄國古紀念碑、15世紀初的俄國墓地)曾經出現與蕾絲一字相關的記載,或是簡易的蕾絲。N. Bruck-Auffenbergová也在20世紀初當時的著作,提到克羅埃西亞Dalmácia的斯拉夫區在15世紀後半把線軸蕾絲和縫製蕾絲傳到威尼斯,只是缺少文物佐證這些假設。

16、17世紀大抵是在有足夠證據支持下,蕾絲在各個國家開始出現的時間區段。如同織布可以被視為布料編織技藝的基礎,在世界多地尤其是不同國家的少數民族居住地,都能發現織布的蹤跡,各式蕾絲編織也能視為是以織布為基礎的技藝延伸。因此書中較支持的起源說為 — 目前仍無法確定蕾絲真正的源頭是否就為西班牙或者義大利,蕾絲和許多編織技法都有連結,但它們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更有可能是逐漸演變而來的,並且特定區域的斯拉夫民族或許和蕾絲起源有更深一層的連結。

現蹤斯洛伐克

「čipka」(類似英文發音chipka)一字在斯洛伐克文作為蕾絲之意。在巴爾幹斯拉夫人、阿爾巴尼亞、希臘、羅馬尼亞、匈牙利之間,雖有不同的字母拼法,蕾絲一字的發音卻是共通。就語言來看,也能說明斯洛伐克蕾絲和該地以南的歐洲地帶之間,存在相互影響的可能性。

斯洛伐克的蕾絲,應是在16世紀後半的奧匈帝國時期傳入。當時開始有教堂的物品清單提到了以蕾絲做成的使用布料,且已被帝國貴族大量使用在衣物和住所裝飾布料上。Marková提出兩種可能的蕾絲傳入途徑:「第一種是從南方,透過克羅埃西亞和Dalmácia的移民傳入;第二種是從西方,透過德國東南部和捷克傳入,主要是由礦工引入。」

值得補充的是,雖然Marková並未著墨過多將蕾絲傳入的「礦工」身份,但是從13世紀起奧匈帝國就開始廣招德意志專業人才和礦工進入,19世紀以前,已有相當數量的德意志人分佈在礦村集中的斯洛伐克中部,他們或成為莊園領主,或成為礦產開發要角或礦工。因此蕾絲有可能是隨著德意志礦工移民的遷徙,從現今德國東南部、厄爾士山脈、捷克,一路引進斯洛伐克的礦村。關於這一說法,牽涉到德意志人對於中歐發展的重要性的歷史辯證,但以德意志為主和以斯洛伐克為主的觀點其實存在不同看法,之後會再寫下這兩派的有趣辯證。

蕾絲與礦工生活

本文所提及斯洛伐克地名的示意地圖

書裡連帶提到了許多舊礦村的地名,多數分佈在斯洛伐克中部,少數在東部,其中以Banská Štiavnica、Banská Bystrica、Kremnica、Prešov周遭為斯國最大的蕾絲製造地,現在還是參訪古早礦村文化的首選之地。

過去多數勞工聚集的中部礦村聚落(如Banská Hodruša、Staré Hory、Špania Dolina)都因為氣候關係加上土地貧瘠不適合農業發展,沒有足夠作為畜養牛隻、綿羊、山羊的草地空間。在環境和產業發展的限制下,儘管礦工在當時已是以自由人身份生活,單靠挖礦薪水,依然難以支撐家庭生計。

蕾絲,就是一個剛好在那個時代提供一線生機的存在。編製並販售蕾絲,成為礦工家庭的第二收入主要來源。17世紀中,Banská Štiavnica和Kremnica已有許多礦村婦女進行蕾絲工作的紀錄。

18世紀時的礦產因開發逐漸凋零,導致礦坑開始減少,工作需求降低,使得礦村生活情況更為艱難。奧匈帝國為了安撫各區域的莊園貴族、防止各種反抗動作,開始取消特定產品的貿易禁令。像是礦物冶煉廠的持有者開始被賦予權力,可以興建倉儲空間進行主要對捷克的衣物和蕾絲貿易。

蕾絲貿易商崛起

Marková也從種種城鎮的官方報告和莊園紀錄挖掘蕾絲過去的生活蹤跡。

在17世紀的尾聲,Kremnica已有「蕾絲貿易商」此特殊職業一說,並列入城市法規內。進入18世紀後,所謂的蕾絲貿易商愈來愈多,如Banská Štiavnica的蕾絲商人他們販售當地居民製作的蕾絲,也經手販售從捷克的Morava和Sliezsko買入的產品,開始與一般的商家競爭,影響到原本註冊商販的營運,他們因此對官方投訴蕾絲貿易商的興起。

另一方面,蕾絲貿易商也極力開拓平等的貿易經商權。1795、1798年Zvolen蕾絲商人也紛紛向官方提交訴願,在匈牙利北部低地、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等地,都曾遇過希臘商人和猶太商人對他們設下貿易阻礙,許多城市對他們克收較高的貿易規費。雖然最後奧匈帝國的布達行政管理議會決議要保護蕾絲貿易商權,但是蕾絲貿易商所面臨的困境在現實的貿易經營角力下仍無法消弭。

19世紀的文史紀錄裡,對於蕾絲製作和貿易體系的整體運作有更清楚的輪廓出現。

(在Ľupča領主統轄範圍內,約Banská Bystrica和Brezno之間的區域)約有130位蕾絲貿易商,他們大多買入商品並雇用小販到各村落販售,一般有4至10位小販接受一位貿易商的委託。小販完成任務返回後,必須要支付委託商品的販售商品金額,然後再分利潤…只有少數的貿易商沒有委託小販進行販售。這些貿易商也往南發展,一年會在冬天安排最多四次商旅,前往匈牙利中部平原、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等奧匈帝國南邊的地帶進行貿易…(第21頁)

礦村製作和經手販售的物品並不只有蕾絲和布料,也包括木製和陶製碗盤、梳子、剪刀、鎖。蕾絲貿易商將腦筋放在各種可以交易的可能商品上,以保生計。

斯洛伐克西部的農村蕾絲

關於斯洛伐克西部的蕾絲,最早可考的紀錄是從17世紀初,Trenčin的教堂內部有使用蕾絲製的裝飾布料紀錄。此區域的蕾絲部分由克羅埃西亞移民傳入,也和斯洛伐克西部和捷克東部Morava相鄰的城鎮發展相關,如斯洛伐克的Bratislava、Nitra、Nové mesto nad Váhom、捷克的Mikulov、Lanžhot、Valašsk、Břeclav。

Morava東部鄰近斯洛伐克的城鎮(從Valašsko到Břeclav),在蕾絲編織的技法、主題、顏色都和斯洛伐克西部蕾絲相似。其中可以證實的是,在18世紀後半葉,由於斯洛伐克購買大量來自捷克東部Morava的蕾絲,蕾絲因此傳到與捷克相鄰的Nové mesto nad Váhom附近村莊。19世紀初,當地的農村婦女已經有能力製造多種蕾絲,委託猶太人去販售。當地也發展出一些有特色的民俗工藝製品中心,這些編織產品擴展到其他斯洛伐克西部的區域。

這些來自捷克東部Morava的蕾絲,有部分由克羅埃西亞移民傳入。研究Morava傳統服飾的F. Klvaňa歸結出,克羅埃西亞的蕾絲、傳統服飾、刺繡被帶入捷克東南部Mikulov和 Lanžhot一帶。據Marková的觀察,斯洛伐克蕾絲和克羅埃西亞蕾絲有極高的相似度,可惜過去尚未有深入研究探討他們之間的關聯。

註:克羅埃西亞移民的遷入與南歐的動盪相關,鄂圖曼土耳其人在15世紀前後積極往歐洲拓展,原本巴爾幹半島上的居民出現向北的遷徙潮。這群克羅埃西亞移民便隨後分佈在斯洛伐克西部、匈牙利北部、奧地利東部、捷克東南部。到現在還能尋找到他們遷徙後定居在Bratislava周圍城鎮的相關紀錄。

工業化時代的蕾絲風潮萎靡

書中同時也提到Prešov、Spiš、Gemer區域的蕾絲發展,由於環境和經濟條件都和斯洛伐克中部同樣處於劣勢,蕾絲自然也在這些區域盛行起來。

雖然到19世紀前半,手工蕾絲製造很快地從市場被推展到各村落中心,但因為時尚風格改變的影響,手工蕾絲的消費市場已逐漸縮小,斯洛伐克手工蕾絲跟著式微,價格跌到最低點。

19世紀末,斯洛伐克礦村聚落再次面臨失業威脅,且出現大規模移出潮。奧匈帝國從上到下的行政單位都在努力阻止動亂的爆發。由於在當時還是可以見到日益增長的民俗文化藝術的興趣,因應民俗製品的研究和改變,官方開始建立數個民俗藝術製品中心。1870年代起,開始正式支持民俗製品和手工蕾絲。

手工蕾絲時代價值的轉變

19世紀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間,是斯洛伐克蕾絲美學向國內外積極擴展的一個輝煌時期。

1867年,斯洛伐克民俗藝術製品運到莫斯科進行第一次的國外展覽,引起當地對於斯洛伐克民俗藝術的廣大迴響。1870年代,Andrej Kmeť、Pavol Socháň兩位民族學家和Živena婦女協會開始研究、收藏、並推廣斯洛伐克民俗藝術製品。

Živena在19世紀末曾經耗時13年,行政斡旋一個以傳統服飾和刺繡為題的民俗藝術展覽,直到1885到1887年才終於獲得批准正式籌備。當時受到菁英圈和農村的廣泛關注,最後在斯洛伐克北部馬丁成功舉辦展覽,提升斯洛伐克人民對於民俗藝術的收藏認識和學習興趣。後來在捷克大多數的城市、巴黎、維也納,也都有過斯洛伐克民俗藝術展覽的蹤跡。

Marková撰寫專書的時候所引用的中央檔案館照片,來自Staré Hory的Jozefína Majerská蕾絲編織技藝得到官方認證,1980年獲頒為民俗藝術製作大師。照片是她正在使用勾針將編織中的不同線段接在一起。

Andrej Kmeť在馬丁的展覽之後,開始經紀農村委託給他的蕾絲和刺繡製品,但隨著日益增長的物料協調和銷售數量,個人開始無法應付龐大的工作量。Živena在20世紀起開始以組織介入協商製品並販售刺繡和蕾絲,由創建的組織興辦國內外展覽,推廣斯洛伐克蕾絲和刺繡,同時也透過不同的組織雇用擁有編織技藝的人民,蒐羅不同地區的產製能量。

戰爭之後

20世紀的斯洛伐克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二戰後轉到社會主義的動盪時期,捷克斯洛伐克數次面臨政治上的不安定,對於民俗工藝發展有益的組織面臨中斷和重組等問題,無法向先前一樣有效整合各項相關的資源。

一直到這本書所出版的年代-前蘇聯社會主義時期,許多有志的專業團體才開始重組,組織ÚĽUV開始合作,想要提升斯洛伐克境內蕾絲的國內產製。之後,ÚĽUV移入政府文化部門,1993年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後到現在,ÚĽUV依然存在且組織更為壯大,一直營運到今天。

當我開始在斯洛伐克學習手工蕾絲時,時代背景已經和這本《斯洛伐克蕾絲》不同了。Marková在「序」中曾有感於蕾絲文化已經凋零且沒有任何完整的紀錄,希望第一本斯洛伐克蕾絲專書可以擔起這項技藝承先啟後的功能。現在斯洛伐克的民俗藝術資源已經被彙整得更有系統,手工蕾絲編織技藝雖然式微,但仍有許多有心人士在創作、研究、收藏、辦展∕藝術節等不同領域和面向繼續努力。

參考書目:
MARKOVÁ, E. Slovenské čipky. Bratislava: Slovenské vydavateľstvo krásnej literatúry. 1962, 276 s.

*此篇文章由國藝會第一次超疫計畫支持部分工作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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