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刺殺騎士團長》看人對極權主義的盲從與超越

肉蟻小姐
肉蟻小姐與她的腦內迷宮
10 min readNov 19, 2018

這是本很久以前就閱畢,但一直在心中反覆整理著心得的一本書。畢竟,這可是村上春樹嘛,就是個需要一再反覆推敲的作家。

這本書的大概劇情是這樣的:

一個擁有繪製肖像畫天賦的中年畫家,忽然遭遇妻子外遇,因而默默地搬家離開,隱居於友人的山中小屋。然而,這座小屋其實曾經是友人失智的父親──日本畫大師雨田具彥的家。

他在這裡,發現了一幅雨田具彥藏於閣樓裡的秘密畫作:「刺殺騎士團長」。從發現這幅畫開始,各種怪事層出不窮:英俊但怪異的鄰居免色先生到訪、深夜森林裡的神祕鈴聲;最後,甚至出現了最不可思議的異象:「刺殺騎士團長」的「團長」居然真實的出現在主角面前,並自稱自己真名為「IDEA」。而這一切,似乎都默默直指向雨田具彥某個深藏已久的悲傷歷史....。

聽起來,似乎非常有村上一直以來怪誕的「隱喻式」風格吧?但,這本書對我而言卻依然有著一個非常決定性的不同之處──

「人相信他人力量,這一點以前沒出現在我的結局裡。」

村上春樹曾經如此對這本書作出結論。

的確,對我而言,這本書應該是村上春樹以最黑暗的歷史,帶出最溫暖的價值的一本書。在我的觀點裡,這本書不僅僅有華人關注的「南京大屠殺」,他甚至還帶出「二戰納粹」的惡行,並運用三個不同的男子,點出了三種不同的選擇可能:

#雨田具彥:「IDEA」的創造者】

整本書最面目模糊,卻也始終存在的人物,便是那曾在二戰時抵抗納粹的雨田具彥。

「在高牆與雞蛋之間,我永遠選擇雞蛋的那一方。」

村上春樹曾如此說到。

村上春樹這段話的完整講稿見此

同理的,具彥因為本身的「IDEA(理想)」作出了選擇,在德國留學時抵抗納粹、參與刺殺納粹高官的計畫,卻因此失去摯愛的女友。

來個刺殺圖片增加氣氛。圖片來自電影《刺殺蓋世太保》

而在強制歸國之後,具彥發現自己文弱的弟弟被派上戰場,參與了南京大屠殺,在國家機器的輾壓之下,具彥的弟弟受不了自我良心的掙扎,自殺身亡。

再來個圖片增加氣氛。圖片出自電影《俘虜》裡為愛放下干戈的苦情日軍(坂本龍一飾)

雲集了二戰軍國機器-德國與日本,蹂躪個人意志的悲劇,具彥從此畫風轉變,從西洋畫變為日本畫(對照其政治理念的確頗有趣味),用盡一生,描繪出各種畫作,而其中集大成者,便是那幅「刺殺騎士團長」。

網友示意的刺殺騎士團長,圖片出處按此

刺殺騎士團長,描繪的是一場暗殺,反映的似乎是當年具彥曾企圖暗殺納粹軍官的反抗行動。但是,真實的具彥,到底在創作時想的是什麼呢?事實上,他在整本小說中並沒有發話。

作者已死」,他過往的歷史或許在他心中創造了一種「IDEA」──是「靈感」,同時也是「理想」的什麼,但他從未解釋,並在老年後失智,從此失去對自己作品的詮釋權。於是,「IDEA」成為了一種「隱喻」,留待後人去解讀。

但「隱喻」,在村上的觀點中,卻同時帶有危險性因為創作者的不解釋,「隱喻」成為觀者自由心證的剖析戰場。

也因此,原本出於善意的「IDEA」,也可能因為他人的解讀而化為惡意。

#免色涉:「IDEA」的崇拜者】

「IDEA」如何化為危險的「隱喻」呢?這就必須談論故事中第二個難以忽視的男人、主角的怪異鄰居:免色涉。宛如他怪異的名字,免色是個極為「乾淨」「完美」,毫無瑕疵的男人。

純淨無色的完美熟男免色涉,我私心就腦補了坂本龍一的長相

本書中我猶感興趣,卻也最為困惑的一段,在於免色那宛如城堡的潔白房屋中,藏了一座「聖殿」。

身為閱人無數的英俊男子,他把某位曾愛過卻不幸死去的愛人,所殘留下的百件衣服原封不動地放置在某間房間中,宛如祭品一般莊嚴的供奉著。若看過村上其他作品的人或許不免一愣,因為這劇情像極了他的知名短篇:《東尼瀧谷》

為逝去之愛建築的聖殿。圖片出自電影《東尼瀧谷》

但與其不同的是,村上在書中以迂迴的方式,直指免色這樣的人,其實是「危險」的

為什麼免色這樣的人其實是危險的呢?我在看完這本書後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看了一部納粹的紀錄片──一群英俊高挺的亞利安人納粹,圍繞著希特勒,而旁白以冰冷的語氣在此註解:

「希特勒的反猶行動,原本只是出自於一個簡單的『理想(IDEA)』,在狂徒的支持渲染之下變成一場殘虐暴行。」

然後,我才終於真正看懂了《刺殺騎士團長》這本書,其中最深刻的「隱喻」:事實上,所有的「IDEA(理想/靈感)」,在當初誕生之時,其實都是無有對錯的,它們僅只是一種意識上的存在,真正使之恐怖的,是人的信仰、崇拜以及最終的,「執行」。

免色是個「高潔」的人,他信奉正義信奉理想,甚至到達奇怪的「精神殉道」──仔細看看關於他的描述:整潔、英俊、自制力高──如此完美的人,卻也如此的──接近法西斯幻想的完美人種,接近軍國主義下的日本武士,不是嗎?

閃亮亮的「完美」納粹形象

這種人,當他信奉的是成為一個「正義之士」,一個「商場強者」,那他必然會不擇手段去達成,並受盡推崇;同樣的,當他信奉的是「低下的人種都不值得存活」時,他必然也會,毫不猶豫的去殺戮吧?

圖片出自電影《刺殺蓋世太保》

故事中並未將免色定位成一個「惡人」。但他走在危險的邊界,時時刻刻,都會因為自己過度堅定的信仰,被「IDEA」所曲解成的「隱喻」魅惑,而不知不覺走向危險的另一邊。

#我:「IDEA」的刺殺者】

而最重要的,主角「」,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故事中,具體化的騎士團長「IDEA」,要求主角刺殺他。在主角完成了「刺殺理想」的行動後,他跌入了隱喻的世界,差點被吞沒──

很明顯的,這段劇情是一個關於創作的比喻。主角與具彥同樣都是創作者,因此他們同樣都熟知創作最偉大的威力在於──

他們的「IDEA」所啟動的「隱喻」,可以傳遞理想,卻也可能散布惡意。

看看華格納的作品便知道了吧!磅礡偉大的音樂劇,激昂了德國的國族向心力,卻同時也召喚了希特勒的反猶思想;或者我們想看看馬克思的思想,如何創造日後「獨裁式」的共產國家吧。

即使是優美的音樂,也可能催生極致的殘酷。影片出自希特勒傳記電影《希特勒:惡魔的崛起》

若要說什麼是最隱晦,卻也最危險的超能力,我必須說,「創作理想」這件事,本身便是一種能改變世界,卻也能摧毀世界的力量。

Dolk《Idea Painter》, 2014

主角「我」是一個畫家,他擅長描繪人像。在描繪的過程中,它總是能捕捉住連當事人都未知的「面貌」,那些未說出口的「IDEA」。然而,他卻被賦予了要去刺殺「IDEA」的任務。

我個人認為,這其實象徵了村上春樹對自我創作、同時也是價值觀的要求:

我們時時刻刻,都必須要一再的斬斷「理想」。

我們須不斷跳過自身的思想框架,一再的超越並重新選擇,永遠不讓自己成為一個狂熱者,終而導致偏激與毀滅。

就我個人的觀點,這種一再斷捨離的生活方式,是一種對軍國法西斯、宗教乃至社會窠臼的叛逆:

世界需要這樣的「刺殺者」,去刺殺舊式父權,讓女性與多元性向得以存活;去刺殺種族歧視,讓多元種族得以共享權力。

但也因此,這樣一個看似叛逆的刺殺者,於我而言並非是「孤高的」。某種程度上,它們具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

如果依照村上春樹的說法,那就是「相信的力量」。

主角「我」最後與妻子重修舊好,並真誠愛著妻子外遇時生的孩子。因為,他「相信」那是自己的孩子。

儘管需要一再的刺殺過往的IDEA理想,但這樣的人之所以成為刺殺者,是因為他們「想相信」一個更美好的可能性。因為相信人應該更美好,他們必須刺殺舊式的思想,從而迎接更好的什麼。

但更好的明天是什麼呢?他們沒有設限,僅只是如此相信而已。

【讓我們繼續聽著風的歌,畫著無臉的肖像】

因為風是一直在變的,村上相信的,或許便是如風一般自由,絕不走向高牆那一方,永遠都要是投擲雞蛋的「刺殺者」。

也因此,在日本始終不承認「二戰罪行」的氛圍裡,村上春樹仍不畏壓力在《刺殺騎士團長》與《發條鳥年代記》中,直白點出南京大屠殺的暴行。

村上談論南京大屠殺報導可見此

也因此,在香港雨傘運動為自由而戰時,村上春樹挺而發聲。即使導致香港因此神祕地將《刺殺騎士團長》列為「不雅」禁書,他也不後悔。

村上支持香港雨傘運動的報導可見此

當有一日,村上能如主角一般,真正畫出一幅「無臉的肖像畫」:一個不被任何既定刻板所束縛的自由創作,或許他便能到達他所渴望追逐的地方。

一個可以自由產生「Idea」,卻又不受「Idea」所綑綁的所在之處。

《High Society》 1962 By Rene Magritte

總而言之,就我個人而言,這其實是一本非~常村上風格的思想哲學書。如果你渴望看到一本重量抨擊日本軍國主義、紀實書寫歷史罪惡的小說,建議你不要看這本書。畢竟,村上春樹從不「寫實」,更不「善惡分明」。

但倘若,你是個喜歡在各種隱喻之中爬梳出什麼的人,這本相較起村上以往的作品,平易近人很多,值得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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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企劃&文案,人文社會系畢業。心細如蟻,肉壯如山,因誤入職場大觀園練出大量閱讀與製作簡報的生存技能。愛寫也愛畫,創作項目有:小說|漫畫|詩|評論。生性羞澀,但歡迎拍打餵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