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夢想+》

肉蟻小姐
肉蟻小姐與她的腦內迷宮
31 min readNov 27, 2018

這篇小說取材於我的一段真實工作經歷

但,什麼地方為虛構,什麼地方為真實呢?看過後,或許可以猜猜(?)

(文章附圖皆為網路找圖,下方*皆有標示出處連結。)

星期一

未開燈的工作室籠罩在幽暗之中。

開門的時候,潮濕的氣息立刻撲向臉部,伴隨著濃厚的菸味、餿水味,以及濕冷的黴味。各種濃烈的氣味,像具有生命的活體,在我的鼻腔之間奔竄。一陣暈眩,我忍不住彎腰乾嘔,低下頭一看,幾團衛生紙及皺縮的保險套,黏附在滿是褐色污漬的木製地板上。

「媽的。」

昨夜的宿醉尚未清醒,我摀住嘴低吼,搖搖晃晃衝向工作室的廁所,抱著馬桶嘔吐起來。嘴巴流出來的是泡沫狀的唾液,夾帶黃綠色的濃痰。昏黃的燈泡在腦袋上搖晃,讓眼前的景色也跟著晃動不止。

*

「早啊。」老劉的聲音自背後浮現。我回過頭瞪視著他。

「媽的你昨天是在這幹妹嗎──」我邊說邊感到暈眩。老劉花白的髮絲及微黃的牙齒在我眼前高速旋轉。

「賓果。」

他笑著對我比出一個歪斜的勝利V。老劉的右手食指少了兩截,因此他的V看起來比較像是對我伸出傾斜的中指。

依據攝影師阿清的說法,老劉之前曾經在罐頭加工廠工作,食指就是在那時斷掉的。

「據說是某家很知名的鮪魚罐頭。」

阿清手拿著香菸說。泛黑的牙齦與萎縮的黃牙,正吞吐著他當天的第十四根菸。

「聽說老劉那天喝了點酒。上班時一個恍神,手指就被機械給捲進去。」阿清瞪大眼睛作出手指被捲斷的動作:「一整缸的鮪魚肉都被他的血給浸成鮮紅色。更扯的是,工廠老闆還是把那批罐頭賣出去了。」

*

據阿清說,那一陣子的鮪魚罐頭裡都有老劉手指的殘骸。因為是距今約二十年前的事情,也無從考證。但阿清信誓旦旦的告訴我,自己的前女友曾經在鮪魚罐頭裡吃到一片人類的指甲

「她說是在小學吃到的,離現在也差不多有二十年了。算算時間,不覺得很剛好嗎?嗯?」阿清以特有的黏糊糊低沉語調這麼說。

我搖搖頭,緩緩站起身,嘗試將關於老劉食指罐頭的記憶揮去。

一年前,阿清死了。出乎意料的是,阿清並不是因為抽菸過度罹患肝癌而死,而是在自行車環島壯遊時,被後方的砂石車追撞輾斃。

那時他已經淡出業界,成為一個單身的中年失業男子,整天待在家中,運動手指擊殺2D魔獸。

有一天他讀了本關於西藏壯遊的書,從此便叨叨唸唸想出國旅遊。他的目標由土耳其轉為新疆,由新疆轉為綠島,最後才成為台灣鐵馬壯遊之旅。

出發的第二天,他從花蓮的民宿打給我,說他騎了約莫三小時,就再也騎不動,直接跳上客運坐往花蓮。

「虧我還帶了新買的攝影機。靠北真是重死我。」

阿清透過Line的視訊這麼抱怨,臉上泛著因汗水而浮現的油光。我當然想不到,那會是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旅遊的第三天清晨,他似乎再度燃起鬥志,牽起單車踏上旅途,卻在出發沒多久被一台砂石車從後方撞上。

他本來打算拍攝這次壯遊,然後自製成一部感人肺腑的微電影。但結果,他只拍了約莫兩小時多的蘇花公路景致,影片中夾雜了許多他邊騎腳踏車邊發出的喘氣聲與髒話。

他的葬禮照片,是他綁著馬尾,頭戴米老鼠造型帽,露齒而笑的照片。那是美術小葉從以前尾牙亂拍的惡搞照片中挑出來的。小葉特地用PS將阿清的牙齒全數漂白。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清擁有一口白牙,不大習慣。幾個做後期的朋友把他的壯遊遺作剪接成五分多鐘的短片,統計出他使用最多的髒話是「你娘咧」。

影片最後定格在他對著鏡頭歪嘴宣告:

「媽的,騎這麼累,這部片最好給我得金馬獎。」

手機響起才讓我意識到,我再度陷入關於阿清的回憶。

「阿B哥,對不起我睡過頭了,會晚一點到公司……」

低沉微弱的女聲從手機另一邊傳來。我這才想起我上星期五找了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孩,來工作室當我的企編。說是這樣說,其實只是我的節目快要開天窗,手邊又沒人,所以叫我剛畢業的外甥女找朋友幫我做點雜事。原本我以為會來一些夢想接觸演藝圈、穿著時髦的年輕人,但唯一來應徵的居然是個彎腰駝背的陰沉女孩,過長的劉海遮住眼睛,讓我始終看不清楚她的長相。

「沒關係,妳不用緊張,我不會盯時間,待會見。」我說。

出乎意料乖巧的新人讓我非常不適應。我按摩著眼皮,回憶之前作娛樂節目時碰過的新人。男孩畫眼線並穿著馬丁靴,女孩戴唇環並染了粉紅色的頭髮。當我跟他們說話時,他們會低頭盯著手機隨性的回應,或是一臉恍神的注視著我。

沒多久,他們開始直呼我的本名,並當面指責我的企畫無聊。

你的想法太老派了,阿B。」小我兩輪的小康,用忍著苦笑的聲音說。

沒多久,我就離開那家公司。

「阿B哥早安。」

被淋得半邊濕透的女孩,穿著鼠灰色的毛衣外套出現在工作室門口。她被吹爛的折疊傘濕漉漉地滴著水珠,瀏海因為潮濕而一條條黏在額頭上,露出幾顆紅腫的青春痘。她的聲音小得我幾乎聽不見。

*

快進來,你怎麼都淋濕了?」看到女孩的瞬間,我居然又感到有些作嘔。為了掩飾,我急忙裝作熱情指引她進來。我發現自己忘記女孩叫什麼名字,低頭拚命回想。女孩的襪子被浸濕了,在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潮濕的腳印。我順著足印望去,發現保險套居然還攤放在地上,忍不住低聲罵了句髒話,迅速將它拿起拋向垃圾桶。

「去死吧。」我對沙發上的老劉以唇語說出咒罵。他對我眨了兩下眼當作回應。

「嗯……妳是姓……?」

「黃,黃盈佳……」女孩的視線飄向我的身後。她似乎不擅長注視人的眼睛,這有點棘手,因為我之後還打算叫她幫我外出採訪。

「好,那你大概知道我們節目的性質了對吧?我上禮拜給妳的節目企畫,妳看了嗎?」

「看了……」

「好。那你大概知道,這節目就是專門訪問小人物如何實現夢想的。簡單來說,就是什麼題材都能做,只要有勵志溫馨的故事都可以。目前這節目才剛開,做了四集,有手工餅乾店老闆的創業故事,和在都市屋頂種出空中花園……」

我瞥了眼女孩陰沉的臉色。很難想像她跟任何與「勵志」相關的詞語有任何關係。

「我們每個禮拜做出一集,因為主持人很忙,沒法隨時配合外景,所以沒有預拍的影片,弄完立刻就播。妳的工作,是聽訪問的錄音檔,寫出拍攝腳本,我們再出外景照腳本拍攝。拍完後,再寫一份剪接腳本,後期會依照腳本把節目做好,之後我們就播出。總之,妳不用擔心,這星期我會帶著妳跑一遍流程,讓妳熟悉。我先給妳錄音檔跟範本,妳寫寫看。」

我將上星期訪問的錄音檔案給她,主題是洗窗工人如何成為拉麵師傅。盈佳無聲接過隨身碟,低頭仔細瞧著隨身碟上的花紋。我開始有些擔心她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

「當然,妳是年輕人,想法一定會跟我不太一樣。如果妳有什麼想特別訪問的題材,歡迎告訴我。」我說。腦海浮現小康注視我時露出的鄙夷眼神。

阿 B,你過氣了。你想法真的很老耶。

我感到背脊一陣發冷,迅速伸手摸了一下後頸。

「……什麼都可以嗎?」盈佳忽然變成正常音量,抬起頭注視著我,兩眼終於露出一些年輕人該有的光輝。這是好現象。

「當然可以。妳有想做什麼嗎?」

「BL漫畫家的奮鬥故事。

「……蛤?B……B什麼?」我愣了一下。

「專門畫男孩與男孩間禁忌戀愛故事的漫畫家,很萌喔,還會畫一些床戲,在台灣其實有很多同志電影同志小說,同人也超多人畫,我認識一個朋友很努力在畫這個,但投稿老是沒過……」

我感到自己似乎瞬間蒼老了十歲,忍不住將身體後傾,用力揉壓起眼窩。

星期二

我要求盈佳九點半進工作室,五點半下班。但其實我很少待在工作室工作。在我還沒到老劉這工作時,我都是在咖啡廳寫腳本,只有開會時才會進公司。

離職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那時我偶爾到芳玟的家裡,喝酒聊天,如果氣氛許可,我們就上床。

芳玟是我之前公司裡的節目製作人之一,另外她還有弄些電影和電視劇,在業界小有名氣。有些新人,看到她本人還會興奮得說不出話。

*

我跟芳玟的性關係,開始於我跟前妻不再同床。

那時我常常工作到很晚,有時甚至連續好幾天沒回家。有一天,我提早在晚上九點多回家,看到妻子正在廚房切菜。我一如往常跟她討論工作時的事情,諸如主持人很機車、新人態度差、之後我想提什麼企劃之類的。

*

我一直說,從妻子煮菜說到開始吃飯,我都沒停下來。那天我心情其實不錯,許多靈感在腦海裡高速打轉,整個飯廳飽脹著我過度興奮的話語。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妻子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回。

「怎麼了?」我問。

妻子直直地注視著我,伸出筷子指了一下我的碗。

「你的碗裡是什麼?」

我低頭看了一下,是絲瓜

絲瓜炒蛋、苦瓜排骨湯、芋頭炒肉、炒菠菜。」

妻子以異常清晰的咬字,說出菜名。

「全都是你最討厭的菜。」妻子露出有些奇怪的笑容。「我已經連續好幾個禮拜,都故意煮你討厭吃的東西了。你根本就沒發現對吧?」

*

我嚥下口中的絲瓜:「……所以怎麼了?」

「沒有什麼。」妻子說完就把桌上的菜一盤一盤端走,倒入餿水桶裡。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妻子不再跟我同床,而是睡在客廳的沙發椅上。

她也從此不再煮飯。

漸漸地,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某天我去芳玟家聊天,喝點小酒,之後便假裝喝醉,上了床。

妻子後來提出離婚,我便默默地簽字。

事後,每次有人問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阿 B哥,剛剛有人打電話找你。」一進工作室,盈佳便走上前通知。

「好,謝謝,所以是誰?」我問。

「一個叫發魂還是花紋的女生。」盈佳說。

我過了很久才知道她指的是芳玟

「她有說什麼嗎?」我皺著眉頭問盈佳。她似乎沒有人問便不會說下一句話。

「她說,叫你記得買書。」

盈佳說完,視線便飄走。這似乎是她暗示話題結束的方式。

我一直很想寫小說。那時進電視圈,其實只是想晃一圈就走。結果莫名其妙就待了二十年。」

芳玟說這件事時,我們才剛做完,兩人都赤身裸體。我坐在地毯上,感受臀部被地毯毛料戳刺的痛癢感,一邊漫無目的地轉著遙控器,任由電視光影在眼前流動。芳玟躺在沙發上,用手指玩弄我乳頭上的毛。

「妳現在也混得不錯啊。」我說,聲音從齒縫間不情願地擠出。她製作的電視劇已經拍出電影版,女主角還是金鐘影后

「可是,不一樣啊。」

芳玟搖了搖頭,伸手捏了一下我的乳頭,輕聲說:

「欸,你啊,都沒有那種不做會死掉的事嗎?」

一年後,她真的寫出一本小說,書名叫《自體盈虧》。上市沒多久,就衝上熱賣書前十名,幾個香港導演甚至想買下版權將它拍成電影。

「謝謝盈佳。昨天我給你試寫的腳本,你現在寫得怎麼樣?有沒有問題?」

盈佳點了點頭。

「我寄給你了,剛剛。」

盈佳今天穿著淡咖啡色的毛背心,配上藻綠色的長袖上衣,使她的臉色顯得更為暗沉。我連聲稱讚她效率高,以掩飾我對她服裝品味的質疑。她似乎有塗唇蜜,但塗得太多,看起來比較像吃完飯沒有擦嘴。

王克強:煮拉麵是我生命的奧義,是精神的禮讚,是信仰也是永恆。
王回眸一笑,無數金光從背後射出
OS:他,誤入拉麵界的迷途小羔羊,是如何從一個庸俗的洗窗工人,化身為拉麵之神?歡迎大家收看今天的單元:究極!拉麵奧義破解!(王熱血的煮拉麵,把拉麵拋向高空,搭配漫畫激光線效果)主持人:這麼喔咿喜的拉麵,到底是誰做出來的啊!王克強:是我!(帥氣金光效果登場)主持人:居然是充滿肌肉的兄貴!我的天菜!(臉紅與開小花效果)

………..我關上盈佳的腳本檔案。

「盈佳,來,過來。」我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緩一些。

「妳知道我們是什麼性質的節目嗎?」

「知道。我有故意寫得熱情勵志一點。」

「……妳有好好聽過錄音檔嗎?」

「有。」

「好,先不管這個……這樣說吧,王克強的母語是台語,他說話的口氣也不像這樣,妳明白嗎?」

我將訪問錄音檔打開,讓王克強的聲音在工作室裡迴盪:

「偶四在三十歲上下的時候,才開始想轉行。鴨母溝我母災做蝦米,丟去朋友a蝦場到撒剛……」

「王克強是這樣的人,所以你在寫腳本時,也要揣摩他的語氣寫,這樣才會自然。因為我們是在拍真實的東西,不是虛構的東西。」

真實?」盈佳睜大眼。

「對!真實!」

我感到自己的音量變得有些大聲,於是急忙壓低:「再寫一份試試看,好不好?」

盈佳回座位後我感到全身無力,於是我打電話給芳玟。

「嘿,你找來一個妹妹啊?」芳玟的聲音懶洋洋地傳來。那音調讓我想起上次見面時,她流汗的氣味、乳房揉捏起來的觸感,以及肉體深處的劇烈痙攣。

「盈佳昨天剛來上班。妳找我?」

「對呀,你啊,就捧場一下,買一本看看嘛。要不然,我送你,你就看一看告訴我感想嘛,都出一個月了。」

我連聲說好,思緒卻已經飄向別處。芳玟大概發現我回答得敷衍,便換了個話題:「欸,劉董還好嗎?」

「還不就老樣子。」我斜眼看了一下老劉。他正躺在沙發上玩平板電腦,不時傳來憤怒鳥的自殺怒號,與壞蛋豬的噶噶笑聲。

「欸欸,」芳玟的聲音忽然降低,那通常是她挖掘到什麼不錯的故事題材時,會發出的聲調:

「我之前聽LuLu說,劉董的手指是被老婆切斷的?」

*

「蛤?哪來這種事?」

「聽說劉董以前到中國做生意,結果包了二奶,還生了個兒子。」

芳玟不顧我的質疑,一個勁說下去:

「本來聽說他打算就不回國,可是後來投資失利,只好落荒而逃。他老婆本來不知道他有包二奶,結果那二奶居然打電話騷擾他老婆,還猛寄兩人的親密照啦、兒子的照片給他老婆看。你也知道,劉董老婆根本不孕嘛!」

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老劉結過婚。

我試圖想像老劉的妻子長相,但腦海只浮現昨天他遺留在地上的保險套

「後來他老婆終於受不了刺激,精神失常了。有天晚上,她在劉董的酒裡放安眠藥,之後用剪刀喀擦掉劉董的食指。」

唷嘿!沙發中的老劉發出一聲歡呼。他似乎成功破關得分。

「為什麼要剪食指啊?」我用乾乾的聲音詢問。

「好像是搞錯了,本來打算要剪劉董的老二,結果眼花剪錯了。好啦,我要去忙了,記得買書喔。掰。」

掛掉電話後我走向盈佳。她的電腦螢幕瞬間從臉書跳向word檔。

「盈佳,妳還有什麼想做的主題嗎?我們這禮拜已經有王克強的拉麵夢,接下來妳覺得還可以做什麼?」

「做什麼都行嗎?」

「盡量勵志溫馨一點的。」我小心地提示。

「喔,我想到一個很棒的,」盈佳抬起頭:

「我有個朋友,他在國中以前都是男的,但是他在高中開始,就存錢整形,慢慢把自己整成女生,他最近的夢想是存錢裝人造陰道……」

「……嗯、嗯,很好。盈佳,妳先寫腳本好了,會有點趕,因為周四要拍,所以最晚明天腳本就要弄出來。我想讓妳試試看,可以嗎?」

「可以。」

她說,一邊把腳本中的「好萌」改成「雄蓋讚」。

星期三

男人的宇宙被子宮般柔軟的膜所覆蓋。男人的靈魂也像是浸在羊水裡頭一樣潮潤濕黏。他龜縮著自己的軀殼,像嬰兒般拒絕傾聽外界的言語,只是凝神細聽來自母體的陣陣胎動。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吧,」抽菸的女人望著他:「妻子離開你的原因。」

──沈芳玟 《自體盈虧》

我用力闔上書,感到怒氣在胸口打轉。我不敢相信的是,芳玟這本熱賣小說的主角,居然是以為藍本。

我回想上次跟她見面的狀況,那大概是兩個禮拜前。她穿著簡單的襯衫與牛仔褲,甩動俐落的短髮,跟我抱怨工作上的事情。諸如新劇女主角的演技如何死魚,以及跟一個有口臭的日本導演吃了頓不甚愉快的午餐。

圖片來源

「我最近想弄舞台劇。」她邊說邊解開衣服,露出水藍色的胸罩。

「不錯啊。」我說,用嘴堵住她的話語。

我不想再聽接下來的內容。

那次見面時,我已經知道她的小說上市了。但我沒有問她到底寫了些什麼。

或者該說,我根本不想問。

「劉先生好壞喔。」

工作室的客廳傳來甜軟的女孩聲音。我偏過頭一看,一個穿著雪白紡紗衣服的女孩,正坐在老劉旁邊咯咯傻笑。只包住半邊臀部的短小牛仔褲下,修長白皙的腳尖輕輕觸碰著老劉的腳踝。

*

「妳看,這是我們前陣子幫香港那邊弄的那部戲。叫什麼來著……」老劉伸出右手指著電視螢幕,那隻殘缺的食指被技巧性的用拇指按住。

「喔我知道!叫《小魚》。」女孩說完又發出一陣音頻特高的笑聲:「那部戲我朋友都很喜歡!男主角樑曹偉真的好帥喔!不過沒有劉先生帥啦!」

「哈哈哈,Tiffany妳真可愛。」老劉笑著拍了拍女孩的手。

「人家是Vicky啦~」女孩鼓起腮幫子。

坐在座位上的盈佳完全不受影響地敲打著電腦鍵盤。她今天穿的衣服是怪異的鮮橘色,上面綻放無數阿米巴原蟲般的巨大藍花。

「劉先生我覺得這個戲真的好有深度喔,可是女主角為什麼要找菁菁演,她的演技真的很差耶,看起來好笨,很沒有感覺。」

「喔妳這女孩還滿有想法的嘛。欸,達致,你有沒有聽到?乾脆下次我們就找她演戲嘛?蛤?幫她弄個角色。」

老劉大概是我身邊少數幾個會叫我本名的人。我笑一下裝作同意。

「阿不然那個什麼,你那個節目啊,就再塞一個主持人你看怎麼樣?那個叫什麼……『夢』什麼的。」

『夢想+』。」我說。

「是琪琪主持的那個?」Vicky皺了一下眉頭。

「對對,是跟妳同一家公司的小模主持的嘛!欸達致啊,妳就多加她主持嘛。」

這個提議讓我頭皮發麻。主持人琪琪在拍攝現場昏睡、罵髒話、猛傳簡訊的畫面在眼前閃過。

「不行啦,琪琪是電視台指定的,多加一人我們預算也不夠。」我苦笑著拒絕。

Vicky露出安心的笑容,一把抓住老劉的手臂,壓低聲音說:「人家不想去啦,聽琪琪說那節目很無聊,還要到處跑……」

我提《夢想+》企劃案給電視台的時候,是透過以前的舊關係才過關的。

不過離開業界四年,一切就風雲變色,之前的菜鳥,現在已經成為製作人,人人見他們都得喊哥喊姊。當年負責拿大字報的小康,現在已經成了康哥

*

穿著黑色緊身衣及紅色蘇格蘭紋圍巾,康哥(但我還是叫他小康)熱絡地拉著我的手,直喊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我的企畫書,被他隨意擱在桌上。

「聽小米說,阿B你之前是跑去賣麵線還是甜不辣之類的?」小康邊說邊調整著自己的墨鏡。巨大的鏡面中,映照出我畸形的大頭。

「不是,我回去我爸的工廠幫忙。他是做成衣的。」

「喔,對對對。」小康笑了一下,「阿B嫂最近怎麼樣?

我決定中止這個話題:「小康你看過我的企畫了嗎?」

「唉唷,好幾年沒被人叫小康了耶,真懷念。」小康伸手翻了翻我的企畫書。

*

「那個啊,你的企劃,說實在還是老樣子。」小康咧開嘴呵呵地笑起來。「怎麼說,就是很跟不上潮流。沒人想看這麼悶的節目啦,沒有爆點,很boring。」

「怎麼樣才有爆點?」我問。

「比方說啊,你說要報導小人物的夢想什麼的,這題材就很無聊。沒有人想看這麼不痛不癢的外景節目啦,要玩花招才行啊。比方說搞點爆笑的旁白啊,弄些煽情的戲碼,或是找個小咖藝人來當當主持人。重點就是要夠娛樂嘛。像你這樣,光只是採訪跟旁白,做不起來的啦,又不是要拍紀錄片。」

小康看了一下我,露出笑容:「不過,看在阿B你跟我這麼老交情了,而且我們剛好最近有空的時段。這樣好了,我認識一個小模,長得滿可愛,最近有代言黑馬力康。對外面放話是21歲啦,不過實際上快28囉。」

我嚥了一下口水。黑馬力康廣告的畫面映入眼簾:女孩身穿綴滿蕾絲與蝴蝶結的女僕裝,蹲坐在吊掛成串鐵鍊與手銬的粉紅監獄中,雙手合十高喊:葛格你累了嗎。

「總之,那女孩叫琪琪。如果你用她當主持人,然後把節目搞得活潑一點,那我就讓你試試看,你看怎麼樣?」

「阿B哥我寫好了。」盈佳忽然從背後發出聲音,讓我嚇得全身一震。

「好,謝謝妳。」我接過她的隨身碟。客廳傳來Vicky高喊討厭啦討厭啦的嘻鬧聲,我暗叫不妙,迅速關上客廳的門。

「劉先生似乎很開心。」

「哈,是啊。」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想盡辦法替老劉扭轉形象:「別看他那樣,他之前可是電視台董事。現在只是都移到對岸那邊拍了。嗯。」

「阿B哥,」

盈佳忽然露出一臉詭異的微笑,搭配她微油膩的長髮,讓我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聽Vicky小姐說,劉先生的食指是在被綁架時切斷的。」

*

盈佳的眼神飄向天花板:

「劉先生有天回家路上被人拖進一輛轎車,刑求一整晚。綁匪本來想切他的食指威脅他的家人,可是劉先生已經在路上偷偷傳簡訊報警了。當警察闖入綁匪的住處時,劉先生食指正好剛被切斷。綁匪一時生氣,就把那節食指吞掉了。」

客廳隱約傳來老劉歡愉的呻吟。幸好工作室的隔音不算太差。

王克強:我去日本拜師學藝,不過他們真的攏總是瘋子,煮個湯要我一大清早起來準備。有幾次我生氣喔,就把鼻涕擤到他們的湯鍋裡。(畫面穿插王克強煮麵,將鼻涕擤入鍋中的模樣)OS:受不了日本拉麵師傅的折磨,王克強終於忍不住回國自行研發做法。主持人王老闆!你的拉麵店一開始開張很辛苦吼!王克強一開始真的很耗錢啦,所以偶爾就偷偷給他少放一點麵、少放一點肉,有時候碗也要變小一些。主持人你爸媽很支持你做拉麵嗎?王克強怎麼可能?一開始她們都說我腦袋壞去,我爸還到店裡跟我吵架,用酒瓶把我頭都打破!

……..我關上腳本檔案。

「盈佳,來。」

我撫摸著額頭,思考措辭,但腦海裡一片空白。最後,我直接問:「妳寫這些東西要幹嘛?」

「他在錄音檔是這樣說的啊。」

「我當然知道他是這樣說的。但是這跟節目的主旨不符,妳必須要包裝潤飾一些東西,不好的部分要刪掉。」

「我以為你說要表現『真實』。」她說。

我深吸一口氣,按摩眼睛。

「算了,我來寫腳本。明天要出外景拍,妳跟著來看看。」

盈佳看了我一眼。

「阿B哥,我又想到一個題材喔。」

「盈佳,我希望妳能找大眾會產生共鳴、不要太偏離主流的題材。」

「嗯,」盈佳點頭,「這個很大眾。」

「好,是什麼?」

「我朋友的外公,他一直夢想收復雕魚台,和反攻大陸……」

好棒喔。

Vicky在客廳發出滿足的嘆息。

星期四:外景日

主持人琪琪:哈囉各位觀眾!今天我們來到位於台北市東區的這家超人氣拉麵店。據說,老闆以前是個洗窗工人耶!到底是什麼原因,竟讓他能實現夢想,成為拉麵大師呢,快跟著我去看看吧!(琪琪在店門熱血介紹)

【 NG 1】

「哈囉各位觀眾!今天我們來到位於台北東區這家洗窗……啊~講錯了啦!」琪琪邊跺腳邊吐了一下舌頭。

【 NG 2】

「哈囉各位!今天我來到位於台北東區這家拉曼店……吼!」

琪琪低頭吐氣。

【 NG 5】

「哈囉……各位……今天我來到位於台北東區這家拉麵店……」

「琪琪,笑容,不要苦喪著臉。」我在攝影機後喊。

煩捏,又要重來喔。」琪琪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開始傳簡訊。

【 NG 6】

「哈囉!各位觀眾!今天我……欸操你媽你搞屁啊!」

一個路人無視攝影機直接從琪琪面前經過,琪琪怒瞪攝影機。

我不想再講了啦!

「算了,待會再拍這段,我們先進去拍。」我嘆口氣,說。

王克強:為了作出專屬台灣味的拉麵,我決定從日本回來自己研發。一開始開店真的很苦,但為了夢想,我願意堅持到底。(王煮拉麵模樣)

【 NG 1】

「為了奏粗鑽屬逮灣咪a拉麵,我決定從哩笨回來自己做,不要老學哩笨郎,因為他們錫在很鴨霸,真功夫攏不教給偶……」

邊說,王克強邊生氣地搖頭。

【 NG 4】

「為了奏粗鑽屬逮灣咪a拉麵,偶決定從哩笨回來,自己做。自己做才有味、逮灣郎才愛。……所以偶……」

「開店時。」我提示。

「喔對,偶剛開店喔,對面那家『多多拉麵』,老闆實在雞掰,每天會烙黑道來偶店裡嗆聲……」

像這段,之後就會剪掉。」我皺眉對身後的盈佳說,她低頭抄寫筆記。

【拍攝煮拉麵實況】

「王老闆你動作大一點、對~!帥一點吼!來!看鏡頭……好!來拋一下拉麵!」

幹嘛拋拉麵?」王克強手拿拉麵,一臉呆滯。

「作效果啊!來!拋一下!畫面會比較好看!對!拋!再高一點!再拋!」

*

王克強:我剛開店時,父母很不諒解,但是後來他們也慢慢能接受了。(王與父親溫馨交談互動)

【 NG 1】

「來,爸爸想不想說些什麼?」我問。

阿是咩供蝦米?」王克強的父親呆滯地望著鏡頭。

「講講你對兒子開拉麵店的看法啊。」

「……我對不起伊,我打伊打到頭破,我其實喔是很以他為傲……」

「爸賣阿捏啦。」王克強父子開始哭泣。

「很好。特寫哭的畫面。」我指示攝影師,之後向盈佳低語:「最後把打破頭的部份去掉,節錄他很以兒子為傲的部分就好。」

【拍攝父子互動】

王克強尷尬地與父親對望。

「來,假裝兩人在對話,笑一下,對對笑!然後彼此握著手,拍拍肩什麼的……對!來,抱一下!牽著爸爸的手在店裡逛,對!笑!假裝說話!」

*

外景結束,已經晚上九點四十。

我回到電視台開會,會議室裡,小康撐著腮幫子注視著我,皺起眉頭。

「阿B,不是我在說,但是收視率真的很差耶。」

「現在才作四集,再給我一點時間。」

小康看著我露出笑容。我忽然有股想捏碎他臉的衝動。

星期五

清晨五點,天色是暗沉的灰藍色。我站在陽台,感受細雨灑在臉上的感觸,希望能讓自己清醒一些。

熬夜寫出剪接腳本,剛剛才寄給後期工作室。待會八點幫旁白錄音,然後在明天下午四點前拿到電視台過帶,就可以趕在下午六點準時播出。

原本以為多找個人來幫忙能加快效率,但目前實在無法放心交給盈佳。

過四十歲之後,熬夜漸漸變成苦差事。之前我每次熬夜就會抽菸,搭配特濃黑咖啡,三個小時就寫出一份腳本。現在效率越來越低,常常一個腳本耗上兩三天。

妻子離開之後,我便不再抽菸,甚至一聞到菸味就想吐。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業界的人大多抽菸,當我走進滿是菸味的工作室時,彷彿走入毒氣室。

*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多年前我離職的真正原因。漲滿毒霧的空間令我窒息,所以我逃走了。

我關在家裡,有好一陣子過著深入簡出的生活。阿清那時也剛離職,經常拉著我跟他線上打怪。兩個中年男人在虛擬世界裡噴灑2D汗水,享受無意義的暴力遊戲與微弱的手指運動。有時阿清會帶著啤酒看我,兩人喝酒喝到吐,吐完之後再繼續喝。

*

「你娘的,我們兩個八成是世界上最腐爛的歐吉桑。」

阿清那時經常這麼說。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相信未來將陷入一片黑暗。我們會成為被酒精毒殺的獨居老人,死後無人聞問,屍體被蛆蟲啃咬、鑽戳、吞噬,而後化為無名的枯骨。

直到有一天,芳玟來到我家。

她將垃圾全數清除,將堆積如山的衣服洗淨晾乾,逼迫我修鬍子跟洗澡。之後,她對我說,反正不知道要幹嘛,不如回去老家工作。

「加減找點事情做吧。」她說。

手機響起時我才發現我竟然睡著了。鬧鐘指著八點半,我必須趕去錄音室。

接起手機,芳玟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

「喂?你啊,我這禮拜天有空,你要來我這嗎?」

我沉默了一會。她的《自體盈虧》還放在我的桌上。

「妳為什麼要寫那種東西?」

「喔?你看啦。」

「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妳憑什麼寫那種東西?」

「那是小說啊。小說本來就是寫不知道的東西。」

「媽的妳根本沒資格寫那些東西,妳以為妳懂什麼?」

我闔上眼,腦海忽然回想起妻子煮飯的背影。

妳以為你看透所有事情嗎?妳以為妳一天到晚得獎又是王牌製作就什麼都懂嗎?王八蛋!妳寫的東西沒一個是真的,全是胡扯!」

「什麼啊。」

電話另一端的芳玟笑了起來:

「你以為誰能夠寫出真實的東西啊。」

星期六

剪接室的小敏在昏死前將帶子交給我。

我騎車飆馳,衝向電視台。

下午六點整,電視螢幕出現《夢想+》最新一集的片頭。

*

「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夢。那個夢或許遠大,或許渺小,但無論如何,只要你願意實踐,就有成功的可能。夢想家們,盡情讓夢變A plus!。歡迎收看今天的【夢想+】!」

「哈囉各位觀眾!今天我們來到位於台北市東區的這家超人氣拉麵店。據說,老闆以前是個洗窗工人耶!到底是什麼原因,竟讓他能實現夢想,成為拉麵大師呢?快跟著我去看看吧!」

「為了夢想,偶願意堅慈到底。」

「天哪!這麼高超的甩麵技術,王克強的功夫果真到家!趕快來嚐嚐他精心打造、最正港的台灣味拉麵吧!」

「哇!真的好好吃喔!」

「為了打造品質,偶堅慈用最新鮮的食材。」

「父親的愛與鼓勵,是王克強努力追尋夢想的最大動力。」

「我其實喔是很以他為傲。」「爸賣阿捏啦。」

「真誠的父子情誼,令在場的琪琪都忍不住鼻酸。」

「為了達成夢想,王克強無畏挫折,堅持到底的精神,讓他從一個徹底的門外漢,成為知名的拉麵大師。或許,只要你我肯努力,下一個夢想+plus就會是你喔。我是琪琪,希望今天在看完節目後,觀眾朋友能跟著我們一起勇敢追夢!」

節目一結束,工作室的電話便響起。

話筒另一端,王克強語帶哽咽地連聲道謝:

「多謝啦!你們節目真似……讚啦,偶全家人看了都就歡喜,偶爸爸看了還一直哭、一直哭……」

「不用謝啦,以後繼續努力啊,祝你店裡生意蒸蒸日上!」我說。

「一定要謝啦,以後你來偶店裡吃,攏免錢,我請客……」

掛掉電話後,老劉緩緩地從房間走出來。他只穿了件三角內褲,我忍不住伸手擋住眼睛。

「媽的你是不能穿衣服喔──」

說一半,老劉便伸出手指──他殘缺的右手食指──示意我安靜。

「別太大聲,Vicky還在睡覺。」老劉說完淺淺地笑起來,抓了抓他鮮紅色、鑲有金龍圖案的內褲:「反正你找的那個誰,盈佳是吧,她今天又不在,啊我是為什麼不能穿輕鬆點?這是我房子耶。」

因為一直稱這裡是工作室,我經常忘了這裡其實也是老劉的住處

那時,在離開台北四年多後,我終究還是回來了。芳玟看我回來,便問,還想做嗎?

我說,

於是她介紹老劉給我。老劉雖然主力都移向中國,但在台灣還是有點影響力。

重要的是,他願意讓我租用他的工作室名義。

「這間房子是我在台灣用來當聯絡處用的,平常我都住上海,偶爾回來就住在這。你可以用我的名義接案子,或幹什麼都行。」老劉聳聳肩說:「反正我都沒差。

我闔上眼睛。現在的我亟需睡眠。

「別睡在這,沒事就回家。」老劉皺著眉想趕我走,右手直搭在我肩上。

那一瞬間,我忽然很想問他關於食指的真相

但是我沒有問。因為說不定根本沒有什麼真相

我的意思是,只有有趣的故事,沒有有趣的真相。

「喂?盈佳,是我阿B。想問妳看今天的節目沒?」

坐在芳玟的沙發上,我邊打手機邊玩弄著她的陰毛。她睡著了,枕在我的膝蓋上。

「看了。很感動。」

「哈哈,是嗎。好,妳看完後好好想想,下星期我會再讓妳試寫腳本。對了,」雖然覺得問了也不會有什麼正常的答案,但我還是想問:「妳有什麼想弄的題材嗎?雖然我說做什麼都行啦,但是希望妳也要考慮收視率、考慮好不好做……」

「有。」

盈佳的聲音稍微變大了一些:

我想知道阿B哥的夢想。

「蛤?」我愣了一下。

「應該說,很好奇為什麼阿B哥會想做節目。這是你的夢想嗎?」

我的腦海浮現前妻的面孔。

不過那並不是記憶中的她,那是我幻想中的,妻子

她正露出微笑看著我,聽我說話。我寫了自己相當喜歡的節目企劃,而且經費出奇的高,製作出非常高水準的節目,而我正在跟妻子說明節目發展的可能。之後,我們兩個打開電視,開始看我的節目。

朱達致:看吧,做得還不錯吼。朱達致妻 林羽容:真的,好有趣呢。(朱夫妻互相摟抱,看著電視)OS:無畏艱辛與挫折,只因妻子無悔地支持。綽號B哥的朱達致,將繼續開創電視圈的新境界。(畫面定格於朱站在電視台前,英挺遠望的背影)

阿清打給我,說他打算去環島壯遊時,我正在爸爸的成衣工廠裡,幫他想廣告文案。電話那頭的阿清,一掃之前的靡爛頹廢,口氣活像即將參加初次畢業旅行的小學生。

「媽的,阿B,真的,如果這時不幹,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我他媽的要拍部超屌的微電影。」

「那很好啊。」我隨意敷衍他。我想掛上電話,因為我根本不想聽他接下來說的任何內容。

我不想聽他的夢想。

「欸,阿B,」電話那頭的阿清,用作夢般高昂的語氣問我:

「你沒有那種即使死了都想做的事嗎?」

我開啟電腦,著手打起下星期的腳本。

「媽的,」

我歪著嘴,嘗試露出像阿清一樣的笑容:

「寫這麼累,這節目最好給我得金鐘獎。」

後記:為了傳遞真實,或許偶爾要學會說謊

這篇小說,是我出社會找到第一份正職工作時,所寫出來的。

跟平常我比較常寫的晦暗劇情(?)比起來,這篇算是我非常少見,整體基調輕鬆白癡、甚至與我個人經歷相當接近的一篇小說。

本來這篇笨蛋作品,應該繼續塵封在我的電腦深處不出來丟人現眼。但最近,在看完超級強片《一屍到底》後,我忽然意識到我這小說居然跟它的概念有點相似(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加上近期的許多體悟,於是我就讓它重現天日了。

寫這篇小說時的我,正擔任某節目的「製作人」,以採訪台灣各地中小企業發跡故事為主題。

現在想想,那真是一個滿奇幻的工作經驗。當年毫無相關工作經驗的我,進入了只有我一個員工的超奈米「節目工作室」,工作室成員就只有我與老闆。在未經訓練的狀態之下,就必須自行尋找題材、採訪對象、撰寫腳本、外出拍攝、錄製旁白、盯剪與盯錄音.....。

我的老闆經常神隱(全然沒有我小說中的阿B哥那麼罩),因此很多流程我都只能瞎子摸象一般的胡亂搞。可想而知,那成品必然慘不忍睹

我甚至不敢叫親友收看,因為實在做得太可怕,可怕到可以媲美邪典電影。雖然稱之為「真實記錄土地故事」,但節目為求效率,充滿各種僵硬生冷的造假安排:讓受訪者直接背稿(這導致他們講話跟機器人一樣);讓毫無口條的主持人念稿(同樣是毫無情感的亂念);甚至為了充場面,逼迫受訪者演出各種溫馨擁抱與哭泣,造成節目充滿詭異的尷尬。

好,總之,那節目是場災難。

這其中最讓我感到厭惡的,就是為了「建構真實」,而塑造出的「更巨大的虛假」。

每一個我採訪過的對象,都是真實的人物。他們的故事都有著真實的血肉。但,為了讓這世界更容易在短短幾分鐘內受到這些「故事」吸引,我們必須將這些真實「加工」,最後成就出的,就是那不真不假的怪誕成品。

當年我年紀還小,無法理解到:

當你在跟他人敘述一個故事時,必然要添置虛假的成分,作為一種鉤子,去吸引他者聆聽,然後才有辦法傳遞你背後想傳達的「真實」。

比方說,為了讓人深受墨子的歷史故事感動,電影必須找俊俏的劉德華演出、必須刪除墨子討人厭的某些事蹟,只留下討人喜歡的部分,才能吸引觀眾,進而被墨子這個「虛構出的真實人物」感動。

簡單來說,為了促成溝通與理解,我們似乎不得不去包裝各種事情。

當然,並不是說所有的創作都會像我那歪瓜劣棗的恐怖節目一樣,把真實扭曲成一場荒謬的邪典大片。

但,或許所有的創作都有著造假的成分。

或著應該說,所有「有趣」的創作都必須有虛假的成分。

這一點,在日後我誤打誤撞走入廣告圈後,也越來越深刻體悟。

不討厭嗎?

當然是討厭的。

重複做一個大說謊家,去包裝賣弄著某種事物,以吸引世界的眼球。這本質上就是令人厭惡的。

但,不得不說,卻也是有趣的。甚至(我雖不想乾脆承認),也是某種「必要存在之惡」。

這篇奇妙的小說中,我一直反覆的在問著:

「欸,你難道沒有死了都想做的事情嗎?」

有喔,我有。

我想說故事,藉由故事,去把我想傳遞的某些「真實」傳達出去。

而為了這個,我必須不斷地說謊,將「真相」拆解組合成無數模樣,無數種故事的變體,用無數的謊言包裝某種真實。

例如,去探討階級的不公。

例如,去探討女性與男性之間的衝突與權力失衡。

例如,去探討多元性別的受限。

最近公投的挫敗,讓我思考了非常多事情。

或許世界還沒法接受多元性別的「真實」。儘管我們真實存在,但當我們太直接的現身時,世界依然無法理解、拒絕接受。

所以或許我要學著「說謊」,或者用比較包裝一點的說法:我要學會「說故事」。

用故事去建立對話,而不是去製造衝突。

比方說吧,當有一天,所有的護家萌都覺得《霸王別姬》好看的時候,或許就會停下腳步思考,同志處境的悲哀了吧?

當故事說得越感人,世界就能被感動得更深刻吧。

哈哈,倒也沒這麼雄心壯志啦,但就是個目標囉(??)

就像《一屍到底》的導演老爸一樣,

創作對我而言,是個累到半死、成品爆爛、受盡嘲笑,都「絕對不能停下來」的事情。

只要我心中還有想傳遞的真實。只要還有。

那我就會繼續繼續不斷編織,那些虛假的故事。

最後要放預告推一下,還沒看《一屍到底》的人快看啊啊!保證可以瞬間紓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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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蟻小姐
肉蟻小姐與她的腦內迷宮

廣告企劃&文案,人文社會系畢業。心細如蟻,肉壯如山,因誤入職場大觀園練出大量閱讀與製作簡報的生存技能。愛寫也愛畫,創作項目有:小說|漫畫|詩|評論。生性羞澀,但歡迎拍打餵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