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元素抽象化的詩意

Albertsu
Renaissance Man Tomorrow
11 min readJul 28, 2020

前一陣子在新聞上看到Arnaud Montagard的攝影作品介紹(@arnaudmontagard),放上來的幾張單張作品,猛一看還真以為是哪個老Magnum攝影師的作品,當新聞說他的作品透露出一種永恆的孤獨時,一個直覺冒上心頭,作品怎麼這麼像William Eggleston?

Montagard的作品好嗎?說真的單看他的拍攝成果真的很出色,光影的漸層和對比運用非常的老練,按下快門的那一剎那確實也足以創造出一種雖然刻意,卻不過度造作的寂寥氛圍。

但是他複製大師風格的味道太重太明顯了。連構圖元素的取捨都直接模仿Willian Eggleston,加上他經常使用中片幅等級的底片相機拍攝,彩色顯影的顆粒感和那種復古色彩的低飽和度,每一個攝影環節,從構思、佈局、視覺設計、情緒創造,都在重現前人的招牌風格。幾個拍攝主體的取鏡方式都很copy,截取的老車、路邊頹廢的一角、空景的方式…..

來看一下William Eggleston幾張作品:

William Eggleston在攝影史上是鼎鼎大名的彩色攝影先驅,60年代之前,把攝影當作一門藝術來評價時,只有黑白攝影被認為是真正的攝影藝術,彩色攝影普遍被認為是純消遣,或未能達到可以做藝術評價水平的商業用途才在使用的一種低端攝影方式。

Eggleston從6,70年代開始的創作歷程,是攝影史上第一個被認可將彩色攝影的地位提升至純藝術領域的大師。

攝影的死亡?

基本上在數位攝影興起之前的20世紀才存在所謂公認的大師,數位化、網路、手機攝影的普及後,在新世紀對攝影界的衝擊,以及攝影作為一門藝術的觀點、地位的崩解,甚至當一個攝影師養家活口的可能性,各個面向都受到了輕重不一的傷害。

社會學與現象學的意義解讀,應該留給歷史去評價,這裡不多談,我也不具備那樣的藝術敏銳度和社會現象剖析力,去思考這麼複雜的問題,但不再有攝影大師,幾乎是現在普遍的結論。

蘇珊桑塔格的經典作品『論攝影』一書,能夠從多重哲學與社會批判的視角去討論攝影領域裡主客體關係的脈絡爬梳,基本上也僅適用於純底片攝影的年代,也必須回到20世紀的公眾傳播媒介論述框架下才可以成立。

可以說從現在的角度看,蘇珊桑塔格的鉅著同樣是一部適用性已死的經典,有點像曾經無敵的牛頓運動定律,沒辦法放到基本粒子物理和量子電腦的時代來解釋新觀察到的現象一樣。

很難說之後還能不能有超越蘇珊桑塔格這樣有創造性的深度哲學觀點,來重構整個天翻地覆的數位網路攝影年代的論述。

但是數位化與網路化的時代,的確創造了攝影的死亡,現在隨處氾濫的影像,不但更加模糊化了藝術與垃圾的界線,對視聽者餵養大量內涵貧乏的膚淺美照,不管是風景、人像、街拍、還是建築,恐怕都是對攝影做為一門藝術的地位,持續帶來更難以挽救的毒害。

什麼是美?

絕大多數的影像觀看者,都會偏好充斥的垃圾美照,遠多過難以理解的攝影藝術表現。但是在藝術的領域裡面,創作者其實是沒在管大眾的品味的,就像森山大道自己曾經表態過的,他眼中的世界是醜陋的,怎麼可能叫他去拍出優美的照片 ?

諷刺的是,森山大道如果早期是走媚俗的路線來拍攝細緻漂亮的照片,恐怕也會失去他的藝術哲學觀點,他不一定在通俗領域的攝影境界,可以做到他在那種灰暗、底層、粗豪、庸俗世界觀的表現方式那麼淋漓盡致、那麼有生命力。

攝影和繪畫本質上的不同

攝影透過器材與後製手段產出結果,終究和拿起畫筆的創作還是有本質上的不同,一個拍照生手在今天,有先進數位器材、後製工具和網路的輔助,要趕上專業攝影的成果其實門檻很低,學習養成期也不像其他專業那麼長,差別只在於自己的藝術觀點是什麼、如何去建構這樣的觀點。

畢卡索的名作抽象而反璞,很多時候像是大腦還在早期發展階段幼兒的畫風,空間感、距離感與比例都抓不到;在感受上可以直接領略而被觸動的人終究是少數,但他小時候的作品已經證明了要創造出頂尖的寫實畫風或重現文藝復興以降的光影質地美學風格,都是小菜一碟,那不是他的美學藝術領域,只有自成一格的破格才是他的世界。

回到攝影,當看到Montagard這樣的copycat,他好不好已經沒什麼好討論了,William Eggleston永遠只會有一個,做的再好的Eggleston 2號,在歷史上是不會有位置留給他的。

傳統攝影還存在可以探索的空間嗎?

Eggleston雖然帶有那麼一點當代攝影的後現代主義風格,看起來很有後來當代藝術冷面攝影的先驅味道,但他的作品還是很明顯想保留相當程度傳統的通俗美學觀點:舒服不突兀的色彩表現,銳角有修飾過的批判性,似有若無、沒那麼矯情露骨的控訴,捨棄過於獵奇或引發不安的視覺象徵等。

說到底,從這些畫面,還是感覺得出來Eggleston是一個溫柔的人,沒那麼多刺,沒那麼多的憤世嫉俗,最多是對某些世事嘆口氣那樣的張力。

但你可以看到Eggleston和很多其他大師一樣,充滿全新的觀察眼,持續從身邊的日常去尋找平凡的攝影元素,卓越的攝影眼是不需要遠行、不需要出國、不需要新鮮感的刺激,或譁眾取寵的主題來搏版面的。

只不過,欣賞他的畫面,你需要靜下心來,多給自己一分鐘去觀看,去感受,而不是無感的匆忙飄忽,人在心不在地被妄念拉往東南西北。

不管一個閱覽者喜不喜歡某一個大師,大師領域常見一個慣性是會捨棄一般討喜或吸睛的拍攝主題,你幾乎看不到一個所謂的攝影大師會在作品中去拍知名景點、知名地標、令人驚歎而早看過太多的場景(極光、跨年煙火..)、正妹名模的假幸福樣貌等。

相反的,大師卻常有幾個共同的美學觀點表現模式:拍醜照做社會批判、名為紀實,但個人主觀與人權、社會國家意識滿到溢出的作品不在此討論;有另一派是非常走詩意風格路線,經常結合元素抽象化與極簡主義來表現的,這裡面有幾位我個人很喜歡想推的,這三位都已不在人世了,最後的大師一一凋零。

Saul Leiter這些年被捧為詩意美學大師,日本也興起一股Leiter熱潮,我還買了他兩本原文出版的攝影集。年輕時靠時尚雜誌特約攝影過活,真正喜歡的卻是紐約的街頭。

我自己也是Saul Leiter的鐵粉,他靠幫雜誌拍美女過活(裸女還真拍了不少),可是自己最愛的卻是晃蕩在紐約的下雨街頭,用街頭攝影很少會用的長鏡頭,透過一片霧靄的玻璃、失焦模糊的視界,去捕捉那一瞬間的寂寞美感。

我最欣賞Saul Leiter的美學事實上是建立在他的人生態度,他很年輕時就有機會享有名利並到世界各地去展出作品,但他拒絕這樣被他人追逐、活在他人眼裡與口中的人生,選擇當一個攝影邊緣人,享受被世人輕忽的自由與真實,隨心所欲地追獵著自己想做的事情、想拍的東西,而不是拍別人想看的東西。

不知道算不算臨老入花叢,Saul Leiter的精彩終究掩蓋不住,晚年時還是成為名震天下的詩意美學大師,作品成為被剖析、研究、解構的熱潮,幸或不幸,也只有他自己可以知道了。

Ernst Haas,曾擔任過全球攝影界的少林寺 — 馬格蘭攝影通訊社(Magnum Photo)的社長。

Ernst Haas的作品很像雜亂的抽象畫,一般來說視覺元素雜亂是犯了攝影的大忌,抽象作品通常是代表簡化,一旦亂了,在構圖的安排和視覺引導、意義表現上的難度就會超出攝影師可以妥善掌控的程度。

Ernst Haas喜歡亂與複雜,他把意義和主題從畫面中抽離,反而合理化了他這樣的構圖表現,不需要去思考他想表達什麼,不同的人觀賞他的畫面可能會有不同的情緒感受,他讓視覺的重點停留在色彩與形狀的組合、對比,以及光與暗的特殊交錯,利用大量的錯位和反射、倒影,迷惑觀看者,想認真去推敲他是怎麼拍出這種畫面時,重點就劃錯了。

獨樹一幟,但他的作品藉由色彩與光影,透露著一股濃烈的現代感,很年輕化,引領視覺藝術走向的企圖強烈,有一種時尚的前衛,很容易聯想到後來的服裝設計、裝置藝術設計等異領域。

第三位大師,香港的何藩,1950年代拍照,很早就封劍不拍,跑去演電影跟當導演過了大半輩子。

那些只創造於年輕時期的攝影作品,封拍很多年之後,很晚才披露給世人。西方攝影界曾評價他的作品比布列松還出色,好壞評價見仁見智,但他那短短幾年的攝影成果只能用才氣縱橫來形容,他拍的是大時代動盪下,還未真正高度都會化與深度西化的香港。

那麼年輕時的攝影,都還很匱乏的生命體驗,卻充滿了天才諭示的美感直覺,無與倫比的光影階調和對比,比布列松還殺的幾何構圖、出色的鏡頭擺放角度所帶來的臨場震撼,最頂尖的光線獵人,畫面訴說一切,文字都是多餘:

有沒有覺得很棒?我收回前面有器材就可以做到那段話,何藩的作品面前,只有膜拜,別忘了這是底片攝影。

攝影的未來

數位化與行動網路化,讓攝影的技術與產出門檻,以及各種影像的創造方式和藝術表現力,各自被推向最低與最大的極限。這片光譜的兩端,已經讓攝影本身要以一個獨立的藝術與技術專業的樣貌存在,還能被寄予任何的新可能性,機率已經微乎其微。

打破單一領域的疆界,讓攝影以另類的跨界、混種方式,去融合不同的藝術、人文、與科學發展,突變出新的應用路線,是延續攝影藝術存在價值的希望所在。

不光只是從靜態、動態或平面/立體影像的角度去思考這種變化,感官與互動設計的整合,聲音、嗅覺、觸覺體感等,跨越各種感官慣性與侷限的新藝術形態,或許會隨著科技進化所帶來的可行性,打破並重塑人類知覺與體驗模式的革命。

影音是當前的資訊接收方式主流,如同深度的文字、語言一樣,靜態影像逐漸從舞台中心退居配角,但我們的感官與大腦已經過飽和並厭倦了影音的氾濫與碎片化資訊充斥,而且習慣過度餵養某部分感官,造成身為一個人類其他能力大幅退化的同時,就表示新的方向可以開始被看到可期待性。

跨界,永遠是感到無路可走時,可以拿出來碰撞新火花很有效的務實作法。永遠都不該覺得太跳tone不好,歷史上偉大時刻的誕生,多半都源自於很荒謬的初始想法,經過更細膩的反思修正後成形。

何況早有學者預期基礎科學終將打破人類不同學科的藩籬界線,終究會找到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交集,也將整合到彼此的描述工具與理論框架中,顛覆長年以來各個專業與學科領域間的斷鏈。

上面說到的跨際學術融合,現在已在發生中:資料科學、複雜、碎形與混沌的物理與數學模型,已可以解釋越來越多的社會科學論點與實務現象,並經由越來越進步的高速電腦運算模擬得到驗證,包括生物演化與社會演化都已發現更多來自基礎科學與原型演算法的原理支撐。

上帝的語言,就存在數學與物理中,只是我們人類還未能將各環節脈絡摸透打通。

未來的世界,各子系統勢必會不斷被打破與重塑,無論我們是年輕或年長,拓展成長心態、跨界學習、多元視角,必然可以讓人生存在更多的可能性與充滿驚喜的機會效應。

不用去預測未來,專注在能夠磨利自己的行動上,創造能真正打動人心的感動體驗才是最重要的,無關乎不同世代的方法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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