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民文化,是生態故事的居所

林益仁
舉目望山
Published in
7 min readFeb 23, 2018

原住民族,是台灣的各民族文化當中,最接近環境哲學家Holmes Rolston III教授所闡釋的「荒野」概念(wilderness)的一群。

來吉國小小朋友畫的鄒族神話故事

有一次,我帶北醫的學生在鄒族的來吉部落進行行動教學時,看到國小牆面上精彩的彩繪。它呈現的是鄒族流傳的大洪水神話故事。奇妙的是,我的腦中竟然浮現一個念頭:莫非,這條大鰻魚橫亙溪流的情節,就是鄒族祖先看到了土石流堵住河流;然而,螃蟹與鰻魚的大戰,正是堰塞湖破口的景象。Rolston力陳的「故事居所」概念中文化與科學故事的交替詮釋,在此真是展現無遺。有趣的是,不僅鄒族,布農族也有類似的傳說。

布農作家Neqou Soqluman獲得吳濁流文學獎的小說

來吉國小小朋友所畫的,是在鄒族文化意義下人與環境變遷互動的知識。相傳,大洪水是因一條巨大鰻魚堵住河流所致,因此鄒族人因此必須避難到稱為Pattunguan(八通關,亦即玉山)之巔。後來,又出現一隻大螃蟹跟鰻魚大戰,將它剪為兩半,才導致水退,也間接地幫助了鄒族人。不僅如此,在布農族類似的神話傳說中,布農人在山巔避難時,又有美麗的小鳥替人類叼來火種,這種犧牲的精神幾可比擬希臘神話中盜火的普羅米修斯。這隻小鳥就是現在山區常見的紅嘴黑鵯。

我的布農族學生Neqou Soqluman依據這些故事,寫成了他的得獎作品「東谷沙飛傳奇」,被稱為是台灣版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故事。「魔戒」的作者托爾金(J. R. Tolkien)是牛津大學的文學與語言學的教授,他跟寫了「納尼亞傳奇」的C. S. Lewis是牛津大學的同事。托爾金研究北歐的古老語言,並讓其中的神話故事在當代展現新的意義。這是Neqou在考上靜宜生態所時,徬徨於抉擇生態所與成大台文所時,我提供給他的見解,就是肯定自己神話傳說的價值,認真去發覺族群傳說故事中所呈現的歷史家園觀點,後來這也成為他的碩士論文主題。

其實,這些大洪水的神話透露了原住民的祖先對於自然的態度。一方面他們認識到自然的殘酷,亦即達爾文天擇說中所言「血牙腥爪」(red in teeth and claws)的一面,但是自然卻有另外一面,就是提供給人類實質的幫助,直接或是間接,甚至有犧牲自我的現象,如故事中的蟾蜍與紅嘴黑鵯。它顯露出Rolston教授所言的 goodness in creation (創造中的良善)的意涵,這種良善是透過生態系中萬物互相依賴被表達出來。

來吉小朋友的壁畫

在小朋友的壁畫中,還有一處是女神nivenu在天上生氣掃地,造成土石流山崩的現象,而鄒族男性則是以裸體露出陽具的方式,試圖嚇走女神。這個故事的現代版則是在部落中有木雕的陽具,指向土石崩落的方向,是一種傳統的天災預警系統,更顯現族人對於環境變遷的細膩觀察。原住民神話應該還透露更多的「故事居所」的線索。

從宗教信仰的角度來看,基督教說這是上天的工,是新教傳統中所強調的「創造之書」(Book of Work)。基督教在台灣傳播大概是最近一百多年內的事。但上天的「話」(word)卻以「工」(work)的形式,透過自然世界在台灣體現,其實在更遠古的時代,就被記錄在原住民的口傳文學之中了。

如果,上天的創造之工確能啟示,那麼稱呼原住民族為「匿名的」(anonymous)荒野基督徒應該一點都不為過。這種匿名信徒認識造物者的途徑與知識是不應該被教會排斥的,可惜的是有些基督教派在原住民部落特別排斥原民文化與相關儀式。外來的殖民者強迫原住民接受他們帶來的現代化工業文明的影響,甚至接受經過西方文化改造的基督教信仰,要他們努力脫離這種被刻板化與扭曲為野蠻與不進步的「荒野」。這些做法剛好也排擠了Rolston教授所說的荒野知識,忽略了在現代科學知識之外,多元的在地原住民文化所展現出來在地知識的可貴。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都是上天留在台灣很特別的文化禮物。如果台灣這塊土地如基督徒所言是個應許與祝福之地,我們真的不應該忘記台灣豐富的原住民族文化。

在進入尖石鄉的大橋邊,浮雕藝術清楚地表露了泰雅族的Mgaga儀式

台灣原住民族文化中還有許多Rolston教授所言的故事居所案例,我再以泰雅族Mgaga為例說明。這個詞一般翻譯成「出草」,也被誤解為野蠻、報復、血腥等不文明的象徵。但它的本意卻是執行Gaga, 亦即落實倫理道德規範。可惜的是,這個深奧的生態道理被外來殖民者簡化與扭曲為「砍人頭」,是一個極大的誤解。因為單單只是砍人頭,實在無法解釋這個人頭被帶回後,泰雅族人還必須恭敬地將它放在骨頭架上,按時餵食,不可怠慢的行為。

其實,在泰雅族的宇宙觀裡,人死並非終結,尚有靈魂存在。所以,一個人頭被帶回,意味著這個人頭的靈魂加入此一部落的聯盟,成為「自己人」了!這個道理跟狩獵的獵物頭骨與下巴骨被保存並整齊排列在家屋角落一樣。這個動作象徵了這個外族與獵物成為自己的力量。這是一種自然界殘酷但卻互相依賴的生存道理,演化論提出者達爾文所在的英國維多利亞人們稱之為自然的「血牙腥爪」(red in teeth and claws)。

這個自然的面貌是事實,也很難否認。這個自然的面貌隱微地表達在台灣的原住民文化中,是生態倫理中較難融入現代所謂文明的人類社會中。但Rolston教授提醒我們,在「血牙腥爪」(red in teeth and claws)自然演化史的傳統理解之外的相搭面貌,乃是一種強調「看顧」(caring)生成的過程,這個過程包含了:展延、多元、保育以及豐富等行動。這個照護的內涵,很有力地且充分地表達在原住民文化裡對於人頭架與獵物骨頭排列的動作中。雖然殘酷,但卻透露出「看顧」的內涵。

鄒族家屋中排列的獸骨,山豬頭顱骨與下顎骨

原民狩獵文化看似殘酷,卻反映了一種家園與「看顧」(care)的觀念,是一種有機體在環境中生存的辯證關係。基本上,「看顧」一個生命體起於生存條件的滿足,以食衣住行為基礎,從最基本的自我保護出發,所以個體的毛皮可視為是一種「看顧」的記號。自我保護,是一種不斷調整後的適應狀態,不同的生命體在不斷地彼此互相調整的過程中,整體性地網絡化於一個完整的生態體系中,而形成了一個它們彼此互相需求的支持系統。

此外,在一個生態系統中,個體會被強制不斷地調整自己以求適應環境,因此有必要關注它者的動態。捕獵者必須「看顧」獵物,這是為了捕捉與食物的供給,相對的,獵物也必須「看顧」捕獵者,但卻是為了生存逃脫。兩者所在的位置不同,但都參與了「看顧」的行動,捕獵與逃脫似乎是一體的兩面。它們也同時都必須「看顧」自己的幼獸,這都是為了自己基因的延續。

「看顧」,無可避免必須認真考慮自我與它者的關係,而這些關係千變萬化,有些是我們熟悉可以接受的,但有些陌生也難以接受。Rolston教授的生態倫理論述,在相當程度上提供了對於Mgaga的生態意涵解釋,也對關於原住民狩獵議題提供寬廣的思考,這是一種深層的生態論述。這個原民狩獵的例子在獵殺與「看顧」之間的辯證,有如鄒族與布農族大洪水故事中的大鰻魚以及紅嘴黑鵯,凸顯了自然矛盾且互依的特性。值得注意的是,都是在原民文化中透過一個個故事與傳說展現的啟示,豈不值得珍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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