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彼端的微笑

林益仁
舉目望山
Published in
7 min readFeb 2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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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曆年前,臉書訊息傳來泰雅耆老Masa Tohui(黃榮泉)過世的消息,這位我非常敬重的信仰長輩,已經走向彩虹橋的彼端,預示著己身責任的交棒。從他身上我學到:死亡,對泰雅族人而言,必非終結,而是在靈橋彼端新生命的開始。遺憾的是,尚留下一些未竟之志。而以他在此生的所言所行來看,我相信他已經安然度過彩虹靈橋,正在彼端帶著微笑看著我們了。

在2000年左右,我在參與馬告國家公園諮詢委員會的工作上很榮幸有機會與Masa長老一起共事,向他學習。幾天前,我走到書櫃前翻找著將近二十年前的舊資料,在當時內政部的開會通知上清楚地記載著,高俊明主任委員以及黃榮泉副主任委員,兩位信仰長輩分別在年前後過世,委員中尚有去年初離世的好友紀駿傑教授。他們都是愛好公義、不畏生死的生命鬥士。

回想二十年前,我也不過是剛從英國回來的年輕學者,能遇到Masa長老不僅是我重要的泰雅文化啟蒙,更是極大的福份。在一次一次到他位於石門水庫旁家裏的訪談中,我開始擴大對於原民家園的想像,從原先的家屋到獵場、再從獵場擴及到更寬廣、更深刻的傳統領域概念。在他的指導下,經由當時的台大碩士生蕭惠中利用GIS工具製成了一幅泰雅族歷史遷徙地圖。

這張圖承載了過去四、五百年內,泰雅族人走動的腳蹤,也是我對泰雅族傳統領域動態發展概念的發想起點。在無數的官方報告與演講中,我都會用到這張圖,但如果不是Masa長老當時一個點、一個點明確地指出,我們斷然無法自行完成,他在空間指認的強大能力與口述能力讓我大感敬佩。原先,我認為這些現代科技對於耆老而言,應該過於先進。結果,事實證明那是我的刻板印象,Masa長老對於製圖工具的使用完全不在我之下。此外,他之所以這麼熟悉整個泰雅遷徙的路徑,主要是他認真地走過這些地方,並且記錄了相關的地名故事與歷史。他真的是一部活的泰雅詞典。

馬告國家公園爭議事件,是台灣政府第一次願意以夥伴關係來取代過去的福利殖民政策的發端,在某個程度上是台灣原住民轉型正義運動上,國家政策最早的積極回應,可惜歷史上國家與原住民族的積怨過深,在馬告國家公園芻議中提出以夥伴關係為前提的共管機制最終並未能落實。

因為根本問題是轉型正義,涉及真相與和解的具體實踐,後來傳統領域概念的發展都跟馬告國家公園事件有密切的關聯性。因事涉複雜的歷史與族群恩怨糾葛,所以這個委員會邀請了德高望重的高俊明牧師來主持,而副主任委員之一則邀請長期為原住民自治與權利運動打拼的泰雅民族議會的議長Masa Tohui長老。Masa長老是熱心的基督長老教會囑託傳道。 他們兩位來主持將近三十多人組成的委員會,應是相當具有高度與視野的安排。

記得在當時各方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下,我曾建議應該到鄰近部落面對不同意見去進行溝通與說明,甚至有必要去了解不同部落的傳統領域範圍,這樣過去的歷史情結才有可能找到對話與和解的機制,Masa長老甚至答應跟我們一起到部落去進行溝通說明會。當時,為了不要激化對立,還特別聯絡了一些加拿大原住民族領袖來分享他們與國家對話的經驗,在其中我都一直擔任其中的聯絡與翻譯。真相的發掘與建立在真相而來的和解,是這個過程中最想追求的重要內涵。可惜的是,這些溝通後來因為當時朝小野大的激烈政治對抗,最終成立國家公園的預算在立法院被凍結而無法設立。

但,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了泰雅耆老的智慧與堅定。在一次傳統領域範圍的繪製中,有一位族人借酒醉發洩心中的積怨,不斷地指責國家的殖民手段將原住民從平地趕到山上,他的發言激發族人的起哄,讓人無法招架之際,Masa長老起身說明,他說固然原住民族遭受國家殖民之苦,這是確實的事,但也不能昧於事實,誤說泰雅族起於平地,然後被趕到山上。根據遷徙的歷史,泰雅族是從南投山區的Pinsbukan起源,然後歷經幾百年的遷徙,造就了如今廣大的傳統領域範圍。當Masa長老不疾不徐地講完這番道理之後,我轉頭看見原先漲紅著臉怒氣沖沖的族人,竟然也逐漸冷靜下來不發一語地坐了下來。於是,我們對於傳統領域的討論又得以繼續。說出真相與證據,始終是止息紛爭、困擾與憤怒的關鍵力量,雖然習慣生活在模糊中的人們常有不願面對真相的傾向。Masa長老始終不改其志,以凸顯真相的實踐穩定前行。

在宜蘭南山部落,其實是反對馬告國家公園最激烈的部落。Masa長老也陪著我的傳統領域製圖團隊到部落去,雖然我們知道頂著馬告國家公園諮詢委員的身份去到部落,應該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但為了追求事實與真相,我們還是去了。在南山部落首次用GIS繪製傳統領域的經驗,也讓我難忘。按照默契,每次的開場都由Masa長老先用泰雅語先跟部落族人說明來意,並且將泰雅族的遷徙歷史的重要性做了說明,然後再由我與學生將GIS的彩色圖層投影在活動中心的牆壁上,然後鼓勵部落耆老來講地名與故事,並且繪製範圍。我注意到族人的眼光是專注且好奇的,因為泰雅族的傳統領域從來沒有出現在任何官方的地圖之中,這是非常新鮮的經驗,大家都是在陌生中帶著一些興奮,唯獨Masa長老的語氣與態度總是非常優雅與堅定的。

我在整理舊照片時,看到一張耆老們耐不住性子,紛紛走向高起來的講台,然後朝向白色牆壁上的投影地圖比手畫腳地述說他們所知道的泰雅地名與歷史。當時,那個場景著實讓我感動,因為那些知識真的只剩下這些耆老知道了,他們似乎正在聯手合作將他們所經歷的記憶,對年輕人而言簡直就是天書一般的知識奮力地傳遞下來。而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用現代的紀錄方式將這些即將逝去的知識保存下來。Masa長老走了,這張照片的老人家應該多數也走了。如果當時沒有記下來,他們的知識也將隨之逝去。

還有,我記得在一次的訪談中,Masa長老跟我提到泰雅族的終末觀。他說,當一個好的獵人死去時,他的靈將會跟死去的獵狗以及獵物的靈一起走過彩虹靈橋。當下,我深感不解,如果是獵狗我可以理解,因為它是忠實的夥伴,但至於獵物我就真的不懂。為何生前打得非得你死我活的獵人與山豬的關係在死後,會一起度過彩虹橋呢?Masa長老笑笑地說,林老師,泰雅族不是以敵對的關係來看待山豬與獵人。反之,在激烈的生死搏鬥當中都在決定誰會變成誰的食物,所以彼此為對方食物的關係是一種依賴關係,而非僅敵對而已。

一方的死,成為另一方的生,如果將這個山豬與獵人的水平關係,拉成長輩與晚輩的垂直關係來看,Masa長老雖然走了,但是他留下的精神食糧成為我們這些後輩生存的重要資產,我們必須懂得去珍惜他所留下的知識。就如聖經所說,一粒麥子,若不落在土裡,死了,就無法長出更多的子粒來。萬物互相效力的關係,泰雅族的智慧與聖經的教導在此有相通之處。在彩虹的彼端,我相信Masa長老一定是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著我們,祝福我們繼續跑下一棒人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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