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太后今天心情大好﹐破例允許光緒帝可以在沒有太監的陪同下﹐到最接近皇宮的煤山散心﹐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上山居高臨下﹐他多麼渴望能登山出海﹐作為一國之君﹐不知道天地遼闊﹐實在慚愧﹐可俯首一看﹐不見草原﹐不見海洋﹐只見一座座黃色琉璃瓦頂監獄﹐不過他已經感到很滿足﹐煤山長著一棵棵海棠樹﹐年紀相若﹐也算有些生氣﹐他認定崇禎皇帝當年自盡的那棵一定存活﹐只是沒法肯定是哪一棵﹐三個世紀快過了﹐舊枝凋零﹐嫩枝取而代之﹐幾天前祈過雨﹐上天這次倒願意聽他的祈求﹐昨天下了春季第一場雨﹐嫩綠的葉更具光澤﹐突見其中一棵特別粗壯﹐他走近幾步看。
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一聲號令﹕「你們要打的話﹐打朕好了﹗別殺平民﹗」
是一把沙啞的聲音﹐四處張望都不見人﹐誰竟敢自稱朕﹐還叫人去打他﹐究竟是真的愛民還是變態﹖他再躡步走近一些﹐又聽見外面傳來哭鬧聲﹐然後就是摔碎物件的聲音﹐在這瘋狂世界裡那「皇帝」又在嚷﹕「朕投降了﹗求求你﹗就當是朕求你﹗勿傷百姓一人﹗」
光緒再看山下﹐全北京城原來已火光熊熊﹐有些木建民房燒到搖搖欲墜﹐煙火不斷往上升﹐他嗅到灰燼﹐他的心有些撕裂﹐如果有人要扮皇帝﹐也應扮個蓋世英主﹐這世代怎麼竟然有人要扮末代皇帝﹐他斷定這人是個自虐狂。
「快來﹗這也是教民﹗一個也不能放過﹗快追﹗快搶﹗」
京城暴動﹐不可坐視不理﹐光緒想跑下山制止暴民﹐可一人之軀焉能阻擋﹖剛才的那個「朕」﹐難道是自己在山下的影子﹖「朕死不足惜﹐不如豁出去吧。」才要衝出去﹐忽然聽見下面傳來一聲﹕「呵呵﹐臨死還朕啊朕的叫﹐誰都知道他尊嚴一早掃地﹐來人﹐快收屍﹐留個全屍也罷。」
「喂﹗兄弟們﹗還未完﹗那裡還有個一龍﹗就在山上﹗」
「是嗎﹖快上去宰了他﹗一樣留個全屍給我﹗」
正躊躇是否留下﹐又傳來了洋炮洋槍聲﹐有些子彈更是往上發。他又亂又慌﹐那棵壯樹有一個樹洞﹐他立刻鑽進去﹐突然他的背被後面拉住﹐這股簡直是非常人所使的力量﹐他不管自己的衣服快要撕破了﹐拼命掙脫﹐怎知越扯越緊﹐一下子就摔在地上。
暴民真的那麼快就上來﹖「是誰﹖」他爬起來問。
沒人答話 — — 只看見幾條鯉魚在上空掠過﹐對了﹐一定是只黑熊要吃掉我了﹗沒想到﹐原來一離開瀛台﹐就要死在野獸手上﹐絕望中﹐什麼都不怕乞求﹐只顧亂叫﹕「你吃我吧﹗你吃飽了就好﹐別吃我的帝國﹗別吃我的帝國﹗」
他檢視整個樹洞﹐根本沒有任何人和動物﹐他擦擦背脊﹐發覺外衣裂開了﹐但沒有受傷﹐他決定把握時機逃離﹐一出去﹐就有一個方臉﹐穿著麻布衫的赤腳男人舉起斧頭指著他鼻子﹐這人和他一樣也是三十來歲﹐大喝道﹕「兄弟們﹐我把他抓住了﹗」
好了﹐終於讓義和團抓個正著﹐他躲在樹後﹐這人迅速以斧頭刀背緊壓他身。
「你老祖弄得我家散人亡﹐哼哼﹐是時候報仇了。」一副是要把他砍成兩半才罷休的表情。
光緒正戰慄﹐他腰間一直藏著一把匕首隨時應急﹐這傢伙應該比黑熊好對付﹐要不要亮出來﹐裝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樣子﹖
「算了﹗」這人把斧頭收回﹐不禁竊喜﹕「其實不用我動手吧﹐想宰你的人到處都是﹐我省些氣力好了﹐風水輪流轉﹐你們覺羅氏總算有今日。」
光緒一手仍牢牢握著匕首柄﹐正要開口問他是誰﹐對方早已看出動機﹕
「哈哈哈﹗你不用說話了﹐作為中國皇帝﹐我有一個結論﹐最要提防的就是東北方﹐尤其是同膚色的外族﹐你說﹐你那些辮子老祖不是本應在那黑水黑地種田放牛嗎﹐你們活得不自在﹐衝關入主北京﹐我被逼跑到這裡﹐從頭到尾都是那李自成害的﹐嘿嘿﹗你看﹐你現在不也是四面楚歌﹐讀書人要造反﹐連倭寇也要崛起欺負你啦﹗」
愛新覺羅氏與朱氏不共戴天﹐但朱由檢恐怕比紫禁城內任何一人更了解光緒。
煤山究竟是光緒的避難所﹐還是遇難所﹖崇禎不會揶揄一下就罷休的﹗他記得小時候聽師傅談史﹐說崇禎殺人夠恨﹐今天﹐他會加入袁崇煥﹑魏忠賢的行列嗎﹖
必須想辦法﹐走為上策。這時崇禎就問﹕「一看你就是一副末代皇帝相﹐看你可憐楚楚﹐你就過來我家坐坐吧。」
皇帝始終脫不了多疑的本性 — -這只不過是誘餌罷了﹐要不要現在就拔足而逃﹖崇禎人夠果斷﹐不留任何謀劃的空間﹐大喊﹕「來人﹗」一群閹人從天而降﹐手上都拿著日本劍﹐熟練地排成一圈重重圍著。
完了﹗自己沒有魔法﹐唯一出路就是乖乖的聽其指點。
「聽著﹗你們的任務就是沿途一路保護這位先生。」
崇禎的手下都經過嚴格篩選﹐沒有一個不聽他指揮的﹐想到這點﹐光緒既羨慕又害怕﹐閹人侍衛總共有八個﹐全都把日本劍指向他臉﹐光緒嚇得臉色發青﹐不過他們並沒有要刺死他﹐只是一路揮動一路變出一條雙鋼鍊﹐和其他侍衛手上的連接起來。
保護和監控本就是一回事﹐光緒早就習慣了﹐他和這群閹人一邊同步走﹐一邊自我安慰 — — 看看他的房子也好﹐說不定死在那裡比在宮內好﹐他從不覺得皇宮是他的歸宿。
這時崇禎獨自一躍而起﹐一跳就達到幾個人的高度﹐一團祥雲迎向他﹐把他接著﹐然後再一路上升。光緒看見另一團大得多的祥雲向著自己飄來﹐身旁的一個閹人喝道﹕「預備﹗我數一二三﹗起﹗」
咦﹐要回去人世間﹐還有機會麼﹐趁大伙兒都跳高的時候﹐自己跳下﹐應該不會摔死的。
這時他卻已經開始不由自主的上升﹐他越要跳下去﹐卻越升得高﹐侍衛們一路揮動日本劍﹐一路控制磁場抵抗地心吸力。
祥雲越升越快﹐先是耳朵有些痛﹐後來覺得一陣暈昡﹐糟糕難道這下子真的要我一睡不醒﹖
「載湉﹗這世界太狹窄了﹐不值得你留戀﹐你無人無物﹐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來﹗跟著我的腳步﹐一起到另一個世界走吧﹗到時你就知道天外有天。」
什麼﹖真的要死在他手上﹖對於這位末代皇帝前輩﹐雖寄同情﹐卻不甘心輸給他﹐何況他心實在有牽掛。
「且慢﹗我有一項任務未完成﹗」他想大叫﹐卻只夠力氣勉強張開雙脣﹐他發不出聲音﹐快站不穩了﹐估計自己吸入了毒氣﹐這下他明白太后原來和崇禎早有預謀﹐所以放他上山﹐真是窩囊透頂﹗
「好吧﹐你們都把他放下﹗」祥雲急速下降﹐光緒失去平衡﹐整個跌倒趴在祥雲上。
一著地﹐其中一個閹人一股腦灌了一瓶燒酒給他﹐啊呀﹐喉嚨嗆得很﹐真的完了﹐真的完了……他只有掙扎的意欲﹐但他無法控制身體﹐也咳不出來。
他一廂情願的在心內唸著﹕「別……別……我還有未完的事﹐我還有未完的事…」
崇禎不知道哪來的讀心術﹕「你那麼固執為啥﹐你別想著回去搞什麼改革﹐這只是傻瓜才做的事﹗我當年也想力挽狂瀾﹐但我想通了﹐世事必有興衰﹐萬物必有輪替循環﹐你氣數已盡﹐應該安樂的迎接死亡﹐硬要違反規律﹐只會不得好死﹐亡國君都是孤寂的﹐你還是跟我走吧﹐大家好作個伴﹐來人﹐把這顆丸餵給他﹗」
光緒緊緊咬著雙脣﹐欲抗拒命運﹐但不知誰在拼命要拉開他雙脣﹐他死力抵抗﹐反被自己門牙咬住﹐痛醒了。
原來他批奏摺批了一個下午﹐中途伏在桌上睡著了﹐他昨晚失眠﹐實在太累﹐但見國還未亡﹐心就安了些﹐他用食指輕撫下脣﹕噢﹗痛啊﹗真的咬傷了﹐幸好沒流血﹐否則宮內又不知道要鬧出什麼傳聞了。
他打了一下呵欠﹐桌上的茶早就涼了﹐他喝了一口提神﹐隨侍老太監聽見動靜﹐走過來問﹕
「皇上﹐上火了﹖給你煮個降火湯如何﹖」
「不了﹐劉師傅﹐明天你帶人上去煤山﹐給朕種一棵海棠樹吧﹐順道修剪一下其他的樹木﹐清理雜草。」
「恕奴才多話﹐這地方恐怕不太吉利﹐皇上就換個地方種樹吧。」
「那不一定﹐朕想種了就會好了﹐你就去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