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光緒在慈寧宮跪著﹐眼睛緊盯慈禧太后的裙擺﹐聽她哆嗦愛新覺羅皇族的大小事務﹐他面色泛黃﹐比雕像更沒生機。
「……皇帝﹐還有一件事﹐醇王府門前的那棵白果樹﹐蟲蛀得越來越厲害﹐我明天派人砍了吧。」
光緒緊咬牙根﹐心想﹕「哪來的蟲蛀﹖肯定又是小人在唆擺﹗真是欺人太甚﹗」宮內已盛傳﹐白果樹下的白字﹐埋「王」，就成「皇」字﹐意思指在老醇王的支系上，繼光緒之後還會出皇上。
他冷冷的說﹕「把我的頭砍了再說。」他的頭垂得更低﹐彷彿做出預備處決的姿勢。
「哼哼……皇帝﹐你的命只有一條﹐將來要你的命﹐還大有機會。」太后以當代的標準算矮個子﹐高度一米五五左右﹐入宮前﹐跟女同輩說話也得抬頭﹐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誰要說話都得抬頭看她臉色呢。
(2)光緒皇帝心知肚明﹐太后極有可能趁他今天早朝的時候不動聲色行事﹐早前已收到風聲﹐樹不但要砍﹐還要連根拔起﹐另一方案就是先毒死根部﹐然後用水泥封死。但再可怕﹐也不可輟朝啊﹐人總得要權衡輕重利害﹐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皇帝﹐但皇帝的職責﹐他從沒怠慢過。
不知怎的﹐今天商議的事項比平常多﹐只得死撐﹐連帝師翁同龢也陳述了好幾件﹐好像要故意拖延時間﹐翁越說他就越不自在﹐一下朝﹐一位兩宮都不敢得罪的老太監﹐稟告萬歲爺﹐白果樹已經砍了﹐光緒拔腿就跑﹐翁師傅在後見狀﹐想追上去﹐但不出幾步﹐這七旬老人已上氣不接下氣﹐正好碰上光緒回過頭來命令隨身太監﹕
「快備轎﹗在門前等我﹗」
翁乘機大聲嚷﹕「皇上﹗皇上﹗」光緒還想疾步而行﹐翁不顧君臣禮儀﹐一把拉著皇上的衣袖。
「翁師傅﹐別攔我了﹐他們把醇王府的白果樹砍了﹐分給太后的親信回家作取暖用﹐我的所有還不快被他們瓜分殆盡﹖」最叫他惱火的是﹐為什麼清人不花同樣的心思去尋求強國之道﹖
翁氣急道﹕「皇上﹐那又能怎樣﹖除非陛下一早已組織力量﹐否則只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是以退為進吧﹐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是一個多麼無稽的世代﹗他幾乎要大發雷霆了﹕「你這「守得雲開見月明」已經說了無數次﹐為什麼退讓的總是朕﹖這是什麼道理﹖」
「唉呀﹐皇上﹐臣老了﹐就當聽多一次臣的勸吧。醇王府的事應該留給醇親王處理﹐別把事情弄複雜了。」
「醇王那麼小﹐管不了事的﹐再者﹐這是衝著朕來的!」
「皇上請息怒﹐還記得醇王府裡的家訓﹖」
「不﹐離開王府時﹐朕尚年幼。」他覺得煩透了﹐翁師傅真的是越老越糊塗了﹐但卻不忍甩下他。
翁師傅邊輕掃他的大白鬍子邊吟﹕「老醇王訓導兒孫﹕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
光緒以為他說完了﹐欲舉步前行﹐翁竟敢一手攔住﹐繼續搖頭晃腦的朗誦﹕「財也小，產也小，後來子孫禍也小，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少膽也小，此微產業知自保，儉使儉用也過了。」
光緒只點點頭﹐什麼「財也大產也大」﹖他手頭上能有多少錢﹖不過他能體會親父保護後人的苦心﹐生於帝王之家註定早晚惹禍上身﹐親父叮囑要低調過活﹐是明哲保身之道﹐怎麼會希望醇王府再出皇帝呢﹐但灌輸這種消極﹑不思進取的態度﹐他始終無法認同。
當然﹐翁師傅引出來也只想他下下氣﹐好言安慰﹐緩和一下氣氛罷了。
「朕明白了。」但他堅持要去醇王府看過究竟﹐轉身就走。
「皇上﹗去哪呀﹖」
正要撇開翁師傅﹐突然一聲雷響﹐回頭一看﹐見翁師傅嚇得整個彈起﹐畢竟年事已高﹐再者最近經常為皇上擔憂﹐故容易氣虛﹐光緒想起年幼時在上書房﹐怕打雷﹐師傅把他摟在懷裡﹐情同父子﹐現在應該輪到他安撫師傅了吧﹖他的確有股衝動想摟住老人家﹐可惜於禮不合﹐那不如拍拍他肩膊吧﹐可他要伸手的時候﹐就醒了。
(3)「師傅﹐你在哪裡﹖」「翁師傅﹖」他只心裡唸著﹐不敢叫出聲來。
是的﹐師傅﹐凡事可換個角度看﹐當年親爸爸親自砍白果樹﹐用不著跑到事發現場哭哭啼啼﹐老醇王本就不想王府出帝王嘛。
今天正好是翁師傅逝世一周年﹐但礙於政情﹐自己處於劣勢﹐他不敢公開悼念﹐連寫一副輓聯也不行﹐師徒戊戌年在改革期間鬧歧見﹐太后恃機轟走翁﹐翁告老回鄉﹐從此音訊全無﹐直至後來在報紙上讀到他逝世的消息﹐師徒關係如此了結﹐令他耿耿于懷。
現實果然太殘酷﹐他對自己的處境深深不忿﹐雙腿狂踩床板﹐外面一太監聽見不尋常﹐趕忙跑進來。
「萬歲爺﹐奴才在。」
「去吧﹐朕立刻要上早朝﹐快去預備﹗」他沉郁的答﹐太監走了﹐心裡反覆念誦醇王府的家訓﹕「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
樹砍了﹐然而中國最後一個皇帝仍是出自醇王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