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井下魂 永埋心坎

June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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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in readJun 13, 2020

(1)小太監跪在皇帝每天用膳的木飯桌旁﹐因姿勢固定得太久﹐右膝一陣酸痛﹐右小腿開始抽搐起來﹐他稍向前移﹐嘗試讓血液循環得暢順些﹐作為一個太監﹐就得練就如鋼鐵般韌的雙腿﹐他的膝蓋上個月開始起繭﹐但他認為這一切是值得的﹐每次跪得快受不住﹐就不斷安慰自己﹐崔玉貴就是一大榜樣﹐只要咬緊牙關﹐殷勤侍主﹐總會一路晉升至太監總管﹐從此至少不用在太監面前跪﹐少受皮肉之痛﹐再者﹐一旦執掌權力﹐附帶的種種好處更是難以細數。

他似乎已向這目標邁進了一小步﹐太后派他來瀛台涵元殿監視皇上﹐已經有一個月﹐他清楚皇上的規矩﹕下人不得主動跟皇帝談話。光緒在書桌上聚精會神的寫「寧靜致遠」﹐他已經很久沒寫大字了﹐重拾書法﹐只想暫時擱下身邊的人和事﹐寫了三幅﹐還是不滿意﹐有些像當年為頤和園題匾。

過了大半天﹐光緒終於走過來坐﹐拿起一只茶杯﹐小太監恨不得皇上立刻命令他起來做事﹐正巧﹐皇上也看見他了﹐問﹕「什麼事﹖」

小太監欲鬆一口氣﹐但還是咽下了﹐他說﹕「皇上﹐要熱茶嗎﹖」

「不用。」

太監耐心等候皇上一口喝下剩下的冷水﹐再說﹕「皇上﹐最近宮內的兄弟巡夜﹐每到子時﹐就聽到一陣怪聲響﹐有時像在山谷裡傳來的回音﹐有時像磨刀聲。」

光緒手托腮﹐聽得有些不耐煩﹐這太監跪了那麼久﹐難道就是要給他講鬼故事﹐越來越嚮往西方科學的他覺得很無聊﹐但姑且繼續聽下去。

「皇上﹐我們的廚子分明已入睡﹐去各個膳房探明﹐一個人也沒有﹐兄弟們向聲音的源頭走﹐覺得可能是從那個井傳出。」

皇上知道他要說什麼﹐他裝冷淡的問﹕「不是兩年前已派人撈了上來了嗎﹖」

「一個人的魂魄﹐奴才們恐怕撈不起來﹐太后也知道了﹐她也贊成讓皇上過去看個究竟﹐不用回她。」

光緒半信半疑﹐太后怎會輕易讓他走動﹐他說﹕「還是叫太后處理好了。」

太監被弄急了﹐人們都說﹐皇上自庚子事變西逃之後﹐對周遭的世界變得麻木﹐可宮內的兄弟這幾天都被鬼魂嚇得睡不了覺﹐懇求他請皇上出馬﹐他說﹕「皇上﹐請體諒奴才們﹐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太后和皇后前天都找過道士做了法事﹐但昨晚竟變本加厲。」

皇上說﹕「好吧﹐那你今晚和我一同去看。」

「喳。」太監終於誘惑成功。

這是光緒帝自1898年戊戌政變以來﹐第一次名正言順去探望珍妃﹐他下定決心要把她的靈魂喚出來﹐他把一個銅錢塞了給這太監﹐說﹕「下次出去就去理個髮吧。」

「謝皇上。」太監咧嘴笑了。

(2) 光緒帝平時在凌晨三時起床﹐今天他提早了一個時辰﹐他命太監們準備好便服﹐整理他一早就認為不合時宜的髮辮﹐用冷水洗臉嗽口提神﹐穿上白色長褂﹐外罩藍色龍紋背心﹐帽也不戴﹐就匆匆下令兩太監起轎﹐他默念幾遍要說的話 — — -真的事無大小﹐綿延不盡﹐轎一邊晃﹐一邊回憶自己三十年前未足四歲﹐同樣在深夜﹐在乳母的懷抱裡﹐坐著轎從醇王府進宮﹐成為滿清第四位兒皇帝﹐開始他從灰變黑的人生。

正要悲從中來﹐轎就在珍妃井前的一道門前停下﹐掀起門簾﹐發現珍妃井奇妙地座落在養心殿正門前﹐儼如在等候謁見。

八月的北京是大熱天﹐可井前竟是寒風颯颯﹐光緒下了轎﹐命令兩太監﹕「你們在這候著。」他取過其中一太監手上剛點好的燈籠﹐走到井前﹐提起燈籠向井口一照﹐只朦朦朧朧的看見燈光搖曳的倒影﹐他理性上壓根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但內心深處多麼盼望它會出現啊﹐他心裡默念﹕「珍妃﹐朕來了。」

外面候著的兩太監巴不得皇上快些開口﹐爽快行事﹐外面僵冷得很﹐他們雙手緊摟瘦削的身子﹐雖苦了些﹐但好歹明天又有一樁皇帝糗事和眾太監宮女分享了。

皇上也和太監一樣 — — -瘦骨嶙峋 — — 就像他的帝國一樣﹐本來今晚難得能睡著﹐卻得提早起床﹐等候良久﹐竟沒聽見太監昨天所描述的聲音﹐心內開始責怪他們。但既然一場來到﹐就硬著頭皮開口﹕「珍妃﹐朕……朕……我……來了。」

他右手擦擦拿著燈籠的左手﹐深呼吸﹐壯壯膽﹐平日在別人眼中急性子的他﹐不厭重複﹕「珍妃……珍妃﹐是朕﹐你聽到嗎﹖」

「珍妃﹐朕來了﹐你過得怎樣﹖」

他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起了疑心﹐懷疑中了太監們的陷阱﹐讓他大出洋相﹐然後明天把他的所作所為稟告太后。不了﹐他決定盡快完事﹕「好了﹐不打擾你了﹐將來再見吧。」他掉頭準備上轎﹐回去得嚴斥太監一頓。

「皇上﹖你來了﹖」

「真的是陛下﹖」

光緒帝四處張望﹐他覺得聲音似乎是從天空傳來﹐這把聲音﹐四年沒聽過了﹐仰頭看天空沒看出異樣﹐只回頭向著井口說﹕「啊﹐珍妃﹐別拘禮。」

「皇上過得還好﹖」光緒聽出對方似乎正在強忍眼淚﹐他覺得聲音這回好像是從後方傳來﹐宮廷生活培養出他多疑的性格﹐他別個頭來看門外兩太監﹐懷疑是他們在扮演﹐這兩娘娘腔的太監特愛和唱戲的打哈哈﹐天曉得他們練了多久。

只見兩人蹲著蜷縮成一團﹐就認定這就是珍妃沒錯﹐忘記了寒冷﹐一股說不出的激動湧上心頭﹐但還得收斂些才好﹐他以蚊子似的聲音說﹕「朕還好﹐不要擔心。」

珍妃明瞭這是「很多人想我死﹐但我還活著」的意思。

「朕知道﹐你受委屈了。」

「那年﹐臣妾來不及和皇上道別﹐沒想到會再和皇上相會。」

光緒頭仰得久﹐頸有些累了﹐但還是看不到珍妃和她的表情﹐珍妃其實眼濕了﹐內心深處渴望皇上為她拭乾眼淚﹐呵護她﹐叫她別哭﹐從此只過平凡的生活﹐不要擔驚受怕﹐但理智告訴她﹐不應叫皇上為她擔心﹐況且她深知皇上可能會和她哭成一塊﹐要支持皇上﹐就要堅強﹐只問﹕「那年﹐你最終留在北京了﹖」

這正正刺中他的心房﹐他一時無言以對﹐自戊戌變法胎死腹中﹐野心家和太后一直都在謀劃把他除之而後快﹐只因慮及外國和輿論反抗﹐太后遲遲沒有行事﹐1900年﹐覬覦帝位的端親王一伙趁太后在處理義和團騷亂的問題上舉棋不定﹐不惜做一份假照會﹐稱列強要脅她交出權力﹐扶植光緒皇帝﹐太后看後﹐果然對列強更恨之入骨﹐端親王見此﹐正中下懷﹐教唆她利用義和團扶清滅洋﹐向十一國宣戰。

大災難一觸即發﹐光緒帝自己深深受了六年前甲午戰敗的教訓﹐深明大清毫無還擊之力﹐設法憑外交斡旋拖延時間﹐剿義和團﹐只求撲滅火種於一時﹐導致和太后矛盾更深。

氣昏了的太后﹐即使不相信義和團的法術﹐向十一國宣戰﹐更處決進言請她臨危勒馬的大臣﹐聯軍一舉入城﹐太后要帶清室西逃﹐他卻堅持留京談判﹐太后以他和後宮的生命作威脅﹐逼他就範﹐在這之下他屈服了﹐轉而一邊逃﹐一邊暗地裡寫信給外國元首央求調停﹐一廂情願以為可減少人命傷亡﹐怎知道太后還是把愛妃視為後患﹐臨行前把她處決﹐華北更是治安不靖﹐生靈塗炭﹐早知自己改變不了結果﹐何必一早對著太后幹﹖連自己都保不住﹐又焉能保住愛妃﹐維護自己的國民﹖

更糟的是珍妃落井前堅信自己會留京談判﹐他應否誠實的告訴她西逃一年半的事﹖而且更被迫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簽署辛丑條約﹐苛刻程度史無前例﹐十年前的馬關條約﹐當年視為獅子開大口﹐如今竟變得小巫見大巫﹗她肯定會對他失望極了﹐作為一國之君﹐他無地自容﹐一股無力感籠罩在自己週圍﹐頭隱隱作痛﹐不過他長期多病纏身﹐早已習慣了。他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清國的縮影﹐真是討厭極了。

「皇上﹐別自責﹐像我般的人太多了﹐我在這裡遇上很多女子﹐都來自京城的名門望族﹐聯軍入城前全都跳井了。」

她怎麼知道我想什麼﹖要說一生中知己者﹐誰能替代﹖京城無數女子成井下魂﹐這叫自己更慚愧﹐更難過﹐光緒想回應﹐嘴卻在抖﹐發不出聲﹕「珍妃﹐以前我跟你說過﹐我要為我的人民而活﹐為中華的尊嚴而活﹐也為你而活﹐但現在一切都沒了﹐我只是太后滿盤棋子中的其中一只罷了﹐既然這是我的宿命﹐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

「皇上﹐命運對你不公﹐要比寬宏大度﹐皇上並不遜於前清的祖先們﹐臣妾覺得﹐皇上的存在就是抗衡那些賣國和阻擋國家前進之輩。」

「唉﹐朕越來越覺得﹐朕的存在﹐只是弄得滿城風雨﹐所以我現在在人前什麼話都不說﹐對大清的現狀﹐只好裝盲﹐人們都說我是個活著的死人。」

「皇上﹐你千萬別垂頭喪氣。」珍妃稍作停頓﹐再說﹕「皇上﹐我曾經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這次﹐就當是我為你付出﹐現在我的心舒服多了﹐你放心。」

但願她真的放心吧 — — -光緒實在不忍提起甲午戰那年她和娘家賣官鬻爵的事﹐當時知道被利用﹐真是怒火中燒﹐但現在一切回想起來都已經化為煙﹐難道她剛才說的寬宏大量﹐就是這意思﹖

光緒有股衝動想握著她的手﹕「我不會讓你白白犧牲﹐我會好好活著﹐逆來順受﹐撐到我能君主立憲為止﹐那也不枉此生了。」

「我現在知道你熬過來就行了。」

「你平時過來中南海找我不好嗎﹖隨時都可以﹗為什麼深更半夜在這裡鬧﹐鬧那些不想見到你的人﹖」他有些氣惱。

「隨時歡迎」 — — -珍妃生前從來沒聽皇帝這樣說過呢:「皇上你振作﹐我以後都會守護著你﹐中國的面貌要靠皇上改變﹐但你要小心不要動輒鬧脾氣﹐也要小心個人安全。」

「你可能也知道﹐我的處境危險得很﹐現在有一種說法甚囂塵上﹐太后走的那天﹐我就大難臨頭﹐唉﹐她現在已七十歲了。」所以﹐光緒內心既想太后長生﹐也想太后早走。

珍妃也矛盾了﹐其實他日皇上回到自己身邊﹐豈不也是好事﹖但這話題再談下去沒意義﹐只問﹕「皇上﹐我姐現在怎樣﹖」

「都是這樣子。」

自瑾妃珍妃兩姊妹因賣官受過廷杖後﹐娘家大受打擊﹐珍妃知道皇上意指瑾妃活在夾縫裡﹐他他拉氏家族還沒到翻身的時機。

「那我們的孩子怎麼樣﹖」

「朕親自教他們寫字和講歷史﹐身邊一個信得過的人也沒有﹐不過我另找了一個教習教他們英文﹑西方禮儀和科學。」

「你一定要撐著﹐教好他們。」

「一定﹗我給你彈一首曲吧。」

「什麼歌﹖」

「啊﹐最近我學會彈鋼琴﹐會幾首西式的華爾茲﹐是用來伴舞的。」

「咦﹐你什麼時候學會彈琴﹖跟誰學的﹖」

「是個從外國回來的﹐專門侍奉太后﹐在她身邊充當翻譯。」

珍妃知道這不會是一般的太監或宮女﹕「嗯﹐男的還是女的﹖」

你放過我吧 — — 難道女人通通都愛囉唆﹐明知道他的心還要問﹐光緒皺眉頭﹐雙臂交叉﹐沒好氣的答﹕「女的﹐是個女官﹐她父親以前是個公使﹐太后剛才給她指了婚﹐對象是個皇族吧。」

皇上想瞞過我﹖誰不知﹐皇上除了跟這人學彈琴﹐還一對一學英語﹐太后給她指婚﹐聽說是因見他們相處融洽﹐越見投契﹐珍妃不管什麼尊卑禮節﹐質問﹕「但她後來不是抗婚了嗎﹖」

喂﹐你既然那麼神通﹐應該知道我很無辜的啊﹖人家仰慕我﹐我也沒辦法 — — -光緒竟然輕鬆起來﹕「行了行了﹐她只不過想調和我和太后的關係﹐但這談何容易﹐她看來快要出宮了。這樣吧﹐我給你奏一首華爾茲﹐你跳舞好不好﹖」正當他努力記起樂曲的旋律﹐嘗試營造某文人在報紙上介紹的西式浪漫﹐突然覺得辮子被人大力扯住﹐心想﹕

可惡﹗還不是門口那兩個不把他放在眼內的太監﹖

他來不及奏樂﹐也來不及約定來生跳一支舞﹐就醒了﹐原來﹐辮子被他背脊壓得太緊﹐他挪了挪身子﹐向左一看﹐見是一面牆﹐向右看﹐一個人也沒有﹐哪來的兒女﹖對遙遠的珍妃來說﹐在人世間做一只被囚的棋子好﹖還是離開人世享受無比的自由好﹖

遠處傳來太監準備的聲音﹐意味著潦倒﹑艱難的一天又開始了。當晚﹐他在涵元殿門前燒香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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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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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有"不漏洞拉﹕越南船民的故事" (2017)。Bigotry, Finger pointing, Hatred, Tyranny, Failed states and brutality…. Pretty much sum up the world we are living in 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