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壓痕 — 記台北最後一家鑄字廠

yi-zheng zhou
舊開卷好讀的記憶
5 min readJul 22,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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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任一本具有30年以上歷史的書本,你應該可以在紙頁上,撫觸到淡淡的浮突,那是鉛字印刷留下的獨特壓痕,是老一輩讀書人指尖最初的記憶。自從90年代電腦排版成為印刷業主流之後,以鉛字排版的凸版印刷技術逐漸沒落,鑄字廠和活版印刷廠相繼歇業。如今,市面上的新書書頁幾乎都是一片平滑,你很難再看到油墨不均的斑點。而鉛字,則已化身為愛書人紀念賞玩的「古物」。

電腦畫面上出現的是Among the Gently Mad封面,那是巴斯班斯(Nicholas Basbanes)介紹愛書人藏書須知的著名作品。鏡頭一開始聚焦在Mad(瘋狂)這個字上,酒紅色的字體深深沈入紙面。

「每個人都能分辨。只要看到,就知道其中差異。」

影片背後出現這樣一個聲音,說話的是螢火蟲印刷(Firefly Press)的負責人John Kristensen。他一面動手調整印刷機,一面對著鏡頭介紹凸版印刷。他淡淡地說明各種印刷方式之間的差異,用詞謙遜,絕不說出「誰優誰劣」,但是從說話的音調裡,我們可以聽到他身為凸版印刷專家的驕傲。

「凸版印刷深深地咬進紙裡,它能產生一種三度空間的品質,這是與其他印刷術不同之處。」

說話的同時,一件件成品從活版印刷機裡頭吐出,紙頁上的每個字都是立體的,色澤鮮豔飽滿,字型邊緣的陰影清晰可見。說是用印的,可能更像是一種雕刻。

跟我們一起對著電腦看Youtube上這部活字印刷紀錄片的,是台北僅存的鉛字鑄字廠「日星鑄字行」的老闆張介冠。我們身後,則是張介冠親手鑄出來的上百萬個鉛字。在這樣的地方,看著鉛字印刷的紀錄片,讓人有點奇異的錯覺,好像我們身後的鉛字與影片中的鉛字有一種祕密連帶,齊聲說出相同的故事。

鉛字的出生地

在我這一代出生的人,已經幾乎沒有見到鉛字印刷的機會了,只有在翻閱舊書時,偶爾會因為注意到某些書的印刷方式不同,而感到驚喜。那種「化成鉛字出版」的說法,逐漸成為一種典故,終有一天需要查字典才能瞭解。

因此,當我們走進位於太原路的小巷子,發現微微生鏽的鐵門後面,有整整兩層樓傳說中的鉛字,還有穿著藍色工作服正在檢字的師傅時,很難不讓我有種時空錯置的感覺。

鑄字廠是過去活版印刷的第一道工序,是所有鉛字的來源。由檢字工人挑出一本書需要的所有文字與標點符號,然後將這些鉛字送去排版。排版師傅補上各種鉛塊,讓文字定位,呈現出整個版面。接著交給印刷師傅塗上油墨,讓書頁用力壓在鉛字上面,於是帶著油墨香的成品就此而生。

活版印刷因為使用字型凸出的鉛字,所以屬於凸版印刷。印刷的力量在紙張上造成立體效果,可以用手觸摸到;從背面看,也可以看到油墨因為壓力的關係,而留下深淺不一的顏色。這是鉛字印刷最重要的特色,如同席慕容的詩所說:

「昔日新鑄的鉛字/在初版的書頁上曾經留下/多麼美麗的壓痕!」

我所面對的鑄字廠,就是鉛字的生產地、文字觸感的起源。各種印刷廠來到這裡取走書中的用字,然後印出無數本精彩或不精彩的書本,到達無數個讀者手中。

我帶著洪範書店於民國70年出版的《中國近代散文選》,跟張老闆討論這些「美麗壓痕」。張介冠隨手拿起幾個鉛字,隨口說出鉛字印刷的幾項特色,例如,台灣楷書的字型最早是來自上海,非常注重整體的重心與結構,但後來的楷書都是用日本修整過的字型,單個看還不錯,但整篇書頁排起來就不如上海字體來得和諧。

目前日星鑄字行保存有4種中文字體(楷、明、宋、黑)、7種大小(初號到六號),每種都有一萬多個字,每個字約儲存5到6個,所以不計外文跟多餘的儲存,廠裡平常至少有168萬個字。如果有缺字,廠裡的鑄字機依然隨時可以啟動補充。

出版史上的一段文化記憶

日星鑄字行創立於於1969年。當時台灣活版印刷蓬勃興盛,張介冠的父親原本要成立印刷廠,但鑄字機到達之後,生意就應接不暇,因緣際會成為鑄字廠,加入當時台北已有的6家鑄字行陣容,一同為北部的各類印刷服務。

發展過程中,鉛字印刷主要經歷過兩大威脅,第一次是1970年代發展出來的中文打字系統,由鉛字盤跟檢字機器所組成,雖然也是使用鉛字,但僅限於排版,並非用於印刷。第二次則是80年代崛起、90年代全面流行的電腦排版與電腦製版,這次的衝擊幾乎讓活版印刷全部消失,讓鉛字走入博物館。

90年代起,日星鑄字行經常聽到其他鑄字廠或活字印刷廠倒閉的消息,那種感覺宛如老人不斷接到同輩人的訃聞,每次收到的白帖,都像是在警告自己。

問張介冠目前的經營狀況,他說,目前會接一些照相製版或快速印刷的業務。至於鉛字,因為台灣幾乎只剩下這家在營運,所以還可以接到來自南北各地活字印刷廠的業務。面對鉛字業務沒落的現況,張先生半開玩笑說道:「有時候鄰居會借去當印章。」

「這個地方,應該是出租出去比較合算。」張介冠望著成排的鉛字說:「現在只是為了一個理想。」

活字印刷廠與鑄字廠一間間消失,書籍紙面凸出的觸感也因此成為絕響。張介冠希望能把這樣一塊蘊藏著文化意義的地方保留下來 — — 不是進入博物館的保留(按: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已藏有類似收藏),而是能夠運作,能夠讓人看到、讓人持續使用的存在。

或許這是張老闆向我們引介「螢火蟲印刷」影片的原因。印刷人相信的都是「眼見為憑」,不是靠美麗的話語或爭辯,而單純只是機械的運轉、印刷品的墨色,以及鉛字藉由書頁,傳達到我們指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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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zheng zhou
舊開卷好讀的記憶

Editor in Chief of Flaneur Culture Lab, Founder of Fork.work, 文化編輯者, and a patient of brain cancer./行人文化實驗室總編輯、支流文化創辦人以及步行愛好者、嚴格生酮飲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