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KER

電影在商業與藝術間的拉扯

鄭吉米
hi!英泰
Oct 18,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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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電影劇照

鄭承傑

仔細觀察目前全球票房前五十名,包括漫威英雄系列、《阿凡達》、《星際大戰》系列、《侏儸紀公園》系列、迪士尼動畫(《獅子王》、《玩具總動員》系列、《冰雪奇緣》…等)、《玩命關頭》系列、《哈利波特》系列、DC英雄系列、《變形金剛》系列、《魔戒系列》、《007》系列、《神鬼奇航》系列、《野蠻遊戲》系列。這些電影具備三項共同特色:第一、都是系列電影,即使目前還沒推出續集,也正在籌拍中;第二、都是脫離現實生活的虛構故事;第三、大多只能獲得各影展技術性獎項的肯定。唯一的例外是《鐵達尼號》,它根據史實改編,應該不會有續集(應該不會,誰知道呢?),而且抱走不少大獎。

最近馬丁史柯西斯說:「漫威電影根本稱不上是電影」(Marvel movies aren’t cinema),引發正反兩方意見的激辯。這句話或許可以這樣解釋:漫威電影難登電影藝術的殿堂。但藝術是什麼?電影藝術又是什麼?

《小丑》(Joker)與漫威電影一樣,源自DC Comics的漫畫故事,原本是十足商業的題材,但有趣的是,從1989年傑克尼克遜在《蝙蝠俠》中飾演的小丑、2008年希斯萊傑在《黑暗騎士》中飾演的小丑到2016年加爾德托勒在《自殺突擊隊》中飾演的小丑,在藝術性方面都獲得較高評價。而本文討論的2019年瓦昆菲尼克斯在《小丑》中的演出,首次以小丑為片名,為主角,竟一舉拿下標榜「電影為嚴肅的藝術服務」的威尼斯金獅獎,這引發了我極大的興趣,因此寫下這篇文章,從各個角度淺談小丑這部電影、這個角色。

由左至右:1989、2008、2016、2019電影中的小丑

小丑的文化意義

坤樹與亞瑟同樣塗白臉,但意義大不相同

「掌聲在歡呼之中響起,眼淚已湧在笑容裡,啟幕時歡樂送到你眼前,落幕時孤獨留給自己」。六年級之前的你,想到小丑,腦中應該與我同樣會響起這首由張魁演唱的〈小丑〉,小丑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將自己辛酸化作喜悅呈現給觀眾的人。除此之外大概就是《兒子的大玩偶》中陳博正所扮演的坤樹,或是《小丑與天鵝》裡的許不了,十足賺人熱淚,但對美國人來說可不是這樣。

DC漫畫裡的小丑

小丑的英文有兩種:clown與joker。clown通常意指在市井中娛樂下層民眾的喜劇演員,而joker則是在皇室裡取悅貴族的弄臣,這樣的定義套用至蝙蝠俠的故事中很有意思。無論無心或蓄意,漫畫裡的小丑總能鼓動底層群眾,造成社會混亂,似乎較接近clown,但漫畫中卻用了joker這個字,不是很奇怪嗎?我認為,漫畫中的小丑真正想造成混亂的對象是蝙蝠俠他本人,而蝙蝠俠布魯斯韋恩先生,從家庭血緣到財力顏值,都是十足高大上的貴族,樸實無華且枯燥。你想想,在眾多漫畫英雄中,有幾個是既有佣人(阿福)又有小弟(羅賓)的?因此小丑是joker而非clown。

小丑由漫畫家比爾芬格、鮑勃凱恩和傑瑞羅賓遜創作,首次出現在由DC漫畫出版的漫畫《蝙蝠俠》的首期,被認為是史上第一位漫畫超級反派。 在漫畫反派角色的票選中,小丑經常名列前茅,這個角色不會飛、沒有磁力、不能吞噬星球,不具任何超能力,為何能「備受愛戴」,令人恐懼?

帶來歡笑的小丑有什麼好怕的?

就像「麥當勞叔叔」,一張白臉、鮮明的五官妝髮、色彩鮮明而尺寸過大的衣飾,誇張的肢體動作,總是帶點瘋狂地令人發噱,帶來歡笑。這樣的角色到底有什麼好怕的?我認為其中有三大原因。

鬼店

一、顛覆既定印象的反差

你一定看過這樣的故事:最後發現,真正的凶手是那個看來純真、平凡無奇的人,或真正的絕世高手是那個掃地僧。洋娃娃眨巴著閃爍星星月亮太陽的大眼睛很可愛吧?但若成為反派,則加倍令人恐懼,像是《安娜貝兒》、《鬼娃恰吉》(在台灣,恰吉因為與政治人物連結,重新詮釋其意義,是很特殊的例子),或是東南亞文化中的「嬰靈」,正是翻轉純真為邪惡而加倍令人恐懼的例子。像薩諾斯、紅骷髏那樣一看就知道絕非善類的反派未免太合理,太無趣,遠不如《鬼店》中的雙胞胎小女孩或是《恐怖分子》中只是亂打電話的淑安令人發自內心感到恐懼。小丑正是如此,你期待它帶來歡笑,但他卻給你混亂與殺戮,對既定印象的顛覆令你恐懼。

二、對情感傳達與身分的徹底抹煞

自古以來,令人不寒而慄的君主都有一個共同特色:喜怒不形於色。為什麼害怕?因為你無法從他的表情判斷他在想什麼,或接下來要對你做什麼。在恐怖片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像是《十三號星期五》、《德州電鋸殺人狂》、《國定殺戮日》等。筆者認為,恐怖片的核心不外乎是一連串的剝奪:以黑暗剝奪視覺(《厄夜叢林》),以手無寸鐵剝奪反抗能力(《驚聲尖叫》),以狹小封閉空間剝奪逃生可能(《飛機上有蛇》)。在《小丑》、《牠》這類電影中,因為你不知道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的身分,剝奪了你對他的所有資訊來源,因此令人感到害怕,他總是笑,說話在笑、走路在笑、殺你也在笑,笑得你心裡發毛,你將死得莫名其妙。

三、恐怖谷理論

恐怖谷理論(Uncanny Valley、不気味の谷現象)由日本機器人專家森政弘在1970年提出,他的假設指出,由於機器人與人類在外表、動作上相似,所以人類會對機器人產生正面情感,直到一個特定程度,人們的反應會突然變得極為負面,哪怕機器人與人類只有一點點的差別,都會顯得非常顯眼刺眼,整個機器人顯得非常僵硬恐怖,使人有面對殭屍的感覺。可是當機器人和人類的相似度繼續上升,相當於普通人之間的相似度的時候,人類對他們的情感反應會再度回到正面,產生人類與人類之間的移情作用。簡單地說,就是一個物體若有點像人類或是與人類一模一樣我們都不會感到害怕,但若有點像又不會太像,我們的好感度就會跌到谷底,嚇得閃尿。皮卡丘、哈囉凱蒂因為與我們相距甚遠所以可愛,《A.I.人工智慧》、《變人》裡的機器人因為與我們一樣有血有肉所以感人,但《恐怖蠟像館》裡的蠟像、或是許多電影裡的殭屍,擁有人類外型,卻缺乏人類情感,因此我們感到恐怖。《小丑》亦是如此,我們明明知道他是人,但他的情感卻與我們完全不同,就是這看似細微的差異令我們不寒而慄。

小丑殺手

某些老美對小丑的恐懼,甚至衍生出疾病的專有名詞:「小丑恐懼症」(Coulrophobia),患者極度恐懼小丑,甚至是與小丑相關的符號、物件。對小丑的恐懼也與「小丑殺手」連環殺人事件有關。約翰韋恩蓋西經常在籌款活動、遊行和兒童派對等慈善活動中扮演小丑,在貌似善良的表面下,其實他於1972年至1978年間,至少性侵和謀殺了33名14至21歲的男孩及年輕男性。他先後將29名受害者埋在他家的供電管道空間,3名埋在他房產的其他地方,並將最後4名已知的受害者的遺體丟棄在附近的河裡。他被指控33次謀殺,並由於其中的12次謀殺被判死刑,於1994年被處決。試想:一個平常裝扮成小丑參加公益活動的陳進興,會帶給人們多大的恐懼。

《小丑》這部電影

前面談了許多小丑令人恐懼的原因,接下來還是要回到這部電影。

免疫劇透的劇情

「劇透的人應該直接送進火葬場」。我在看《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前,無所不用其極地避免接觸相關消息,但在進場前上廁所時,一個該死的年輕人邊撒尿邊說了一句:「沒想到鋼鐵人就這樣壯烈犧牲了」,讓我想送他進火葬場。這也告訴我們:看電影前別去尿尿。但有一類電影完全沒有劇透的問題,譬如《西遊記》改編電影,你老早就知道要演什麼,進去可能是看特效、看美術,或看演技。《小丑》正是這樣的電影,你早就知道他是反派,甚至連主角造型都一清二楚,那《小丑》到底有什麼好看?我的答案是演技,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的演技。

神級演技

瓦昆是方法演技(Method Acting)的信徒,這是由由俄國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倡的表演方法,認為演員必須精於觀察事實,揣摩現實生活中的行為,亦應對心理學有基礎認識,想像出演繹角色的心理狀況,演活角色。簡單地說,就是進入角色,與角色融為一體。我對表演方法沒什麼研究,但就方法演技談的內容令我想到一些人,像是《霸王別姬》裡的張國榮、《黑暗騎士》裡的希斯萊傑、《我的左腳》裡的丹尼爾戴路易斯,當然,還有《小丑》裡的瓦昆。

說實話,隨著年歲漸長,筆者在電影院中遇見周公的頻率大幅增加,尤其是《小丑》這樣缺乏驚奇劇情的電影更可能增加我與周公談心的時間。但這部電影我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完,直到字幕播畢,其他觀眾的掌聲才讓我回神。

扭曲病態的軀體、從畏縮到瘋狂的表情、內斂卻張狂的舞姿(我知道很衝突,但真是如此),你根本無法想像這跟《300壯士:斯巴達的逆襲》中的暴君是同一個人,怪不得拿下金獅。我走進戲院的原因之一是看看瓦昆能不能拿個小金人,後來覺得自己層次太低,這類神級演技,實在無需獎項去錦上添花。抱歉在這部分我只能堆出一些形容詞,你看了電影就會明白。

四件有趣的事

一、階梯

階梯是連接高度落差的工具,亞瑟(劇中主角,也就是小丑在本片的名字)回家是必須爬一段極長,像是《大法師》或「無敵風火輪」式的階梯。電影前段,亞瑟上階梯時佝僂著羸弱的身軀,舉步維艱,像是一株營養不良的麥草,似乎隨時會倒下,回家的步伐何其沉重,生活對他來說何其折磨。但到了電影後段,當他終於被現實壓垮,一個脫胎換骨的小丑竟踩著舞步踏下階梯,彷彿世界成為他的伸展台,他終於可以演一齣眾人矚目的「喜劇」。我看這兩段戲,腦中竟浮現乾枯毛毛蟲羽化成五彩斑斕蝴蝶的想像,心裡一點也不覺得惋惜,而是替他高興,亞瑟,你終於熬出頭了,去飛吧!去踐踏那些他們對你的踐踏。

二、虛實之間

看到影片後段,你會意識到某些情節可能只是亞瑟的想像,這點在網路上有諸多討論,我個人同意左右手的分別之說,這個說法大概是說:亞瑟慣用右手,因此當他用左手時代表發生的是僅是他的想像,並不存在於現實中。這種說法令我想去二刷,不過這樣看電影很容易出戲,不適合在第一次看時這麼做。

三、色彩轉換

本片的色彩幾乎都採用低彩度的設色,但仍能清楚察覺前後差異。當小丑還是亞瑟,基本上無論衣著、場景都是大地色,像是泥土、塵埃,那種你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的顏色,這時亞瑟基本上被世界忽略,或說世界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但當亞瑟成為小丑,心中的惡魔破繭而出,出現了漫畫中設定的角色色彩,雖然多彩,但並不光明,更像是一池混濁的化學染料。關於色彩上的轉變,建議仔細觀察亞瑟在廁所中起舞轉化為小丑的那段戲。

四、摩登時代

本片向1936年卓別林《摩登時代》(Modern Times)致敬的意味甚濃,如果你還沒看《小丑》,強烈建議先看《摩登時代》。雖然是八十多年前的老片,那時美國總統是羅斯福,台灣還在日據時代,但這部電影仍然相當有可看性,亞瑟與卓別林的連結非常有趣,包括表情、肢體動作、場景、音樂,以及最重要的,小人物面對大環境的無力及無奈,差別僅在於結局的悲喜不同。

People expect you to be as if you DON’T,「大家都希望你裝正常」,這是全片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什麼是正常?正常由誰定義?別人的正常會是你的正常嗎?網路上有許多關於本片是否會誤導社會風氣的討論,我覺得完全多餘,不要再讓「正常」摧毀更多的人了。當有人說漫威或DC的英雄片不算電影,我想那個踩著舞步跳下樓梯的小丑已經狂笑著給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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