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半島及延伸之陸
誰能認識誰的全面？誰又能活在所有有意義感的當下？
我跟Z坐在酒吧，兩個人坐在靠門的吧台喝酒，對接彼此的進度、或退步，一杯花俏的甜酒上來，一杯冷洌的隨後也來。交換喝著對方的口味。然後是一陣沈默。對比酒吧深處有兩三個平緩喝酒、翻書的常客，我們的無言即使低迷，仍然很顯眼。間隔著很多日子沒有見，突然緊緊又湊在一起，誰能搬動遠方向彼此的深處傾倒？這是第一次。
我跟Z還一起喝過第二次酒。氣氛完全不同。喝酒前我們在公寓附近新開的夜市晃晃，Z堅持要陪我吃頓飯。即是前天便慎重的跟我說了，今天有酒局會hangout，從出門後到回家前，卻總是一副猶豫不絕的模樣。清邁小夜市規模較為鬆散，隨意逛遊都能找到大片開放吃飯的區域，我們找好了位置Z叫我坐下，便消失在攤位之間，我口很渴，卻只能動也不能動地靠在紅色桌椅旁。鄰座的爸爸跟兒子大口咬著烤肉串，好口渴。芒果牛奶的攤販一勺一勺無聊的打撈，只要起身走個兩分鐘，便能舒緩我乾燥發燙的舌頭與攤商的慵愁。但我等著Z，他會回來吧。
Z從遠方帶了大包小包香辣的小吃、泰式燒烤、炸春捲和一些沒見過的食物。好像找著什麼又匆忙離去。回來時喘著氣，露出一笑意：你看我找到什麼。一塊紫色的緬甸甜糕。
那是我們第一次相見逛週六大夜市時，跟緬族奶奶買的食物，糯米年糕在烤網上流了流汗，便包摺進芭蕉葉裡。熱呼呼的很好吃。那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告別的晚上，我堅持要找到，但遍尋不著而大吵鬧的塊狀糯米糰，我們脾氣大到那晚離別晚餐我們點了一桌菜，卻放不下一口飯。是要彌補、還是要懷念、還是有其他層面的意思，我不知道，但他堅持要我一個人坐在散亂覓食場景中，也要自己去找回這一塊甜糕。相信對Z來說某部分，是沾黏在口中，要不斷咬動、再用乾裂的喉嚨，用力吞嚥的關係吧。
吃飽飯，往我們的公寓散步回去。Z跟我說他不能推遲，喝一下酒就回來，一邊跟我細數他的朋友，醫生、教授，一些工作上認識的朋友，在這塊半島言語熟落後、一些自然而然的友情，他快速歡快地說話著，我馬上能感受他與他們所擁有的深交，在一起出去玩過、經歷過的時光，比起兩人隔著遙遠陸地的認定，還要容易、更自在平滑的啊。
回到家，Z到更衣室換了裝。突然改變了主意。
跟我去。
會很失敗，我很怕生，當下內心否定他突燃而起的心意千萬次。但是他打算讓我參與、介入、甚至只是一窺他的生活圈，我似乎沒有拒絕的餘地。
我們來到一間我早晨去畫具店常常經由的夜店。白天的他毫不起眼，晚上不到十點，馬上華麗變身，燈光放射到對街去，打扮姣好的男女穿梭身旁，我跟在他後頭，給保安過目護照，然後融入人群之中。那是個沒有深處的裡面，我們不斷往裡頭鑽，酒保四處上酒、吵鬧的人們卸下週間累積的疲憊，放聲大笑。我抓著他的衣角，不斷在高聳的聲響與刺眼的亮片間穿行。最終，他找到了深處，深處底部的大長桌，十多個人看向他慢慢眼睛發亮。我從Z肩背抖動的幅度就能看見，他從未向我展現過的開懷、外放的表情。
長桌一字排開，我們倆似乎是最晚到的，坐在長桌的中間偏盡頭。有男生女生，都是非常時髦的泰國青年，20末代30出頭事業小有成，常常聚在一塊固定聚會的感覺。大檯面上通用英文溝通。偶爾兩人私下談話，才會用對方聽得懂的方言聊天。Z飛快的擁抱每個朋友，時而眨動眼睛，時而閉眼大笑。我幾乎無法參與他流暢的表達。
嘿你是？
我…
他，台灣來的男孩。
歐，哈哈哈，幸好不是中國那裡的。坐在Z旁邊標緻的男孩穿越他，拍了拍我肩膀大笑。
身為陌生開發者，我很快就脫離話題的核心。Z與長桌的所有人幾乎都街上話了，甚至是最後來的女生。而閉塞的我，幸好有對面一對年輕男女情侶，有一搭沒一搭的與我攀談。我完全應驗我預想的情境，無任何社交能力只能一杯杯的啜酒。我的畏縮，一定讓他丟臉了吧。
安靜無法搭話是會發酵的，漸漸的，當大家都暢快聊著天，他也漸漸發現我的不能與無力。突然很生氣的說，你怎麼喝這個，你還沒有付錢。旁邊的朋友笑笑的說，沒關係啦，我們請客。Z一副生氣的模樣，很快速地再與所有人攀聊、謝辭，便拎著我，帶離建造起來的核心。我們幾乎是最晚到、也是最早離去的。他氣呼呼地600泰銖放入酒保的餐盤中，領回找零，用力抓著我穿越過活力正盛的時光與搖擺的青春胴體，我們從幾無深處的地方，繞過了所有懂得享受的人，終於離開了狂歡的宇宙。
他突然鬆懈下來，有一點無可奈何的感覺。回家。我們在回去的路上，他仔細跟我回顧剛剛的一些朋友、還有一些過往的情境，彷彿在講悄悄話般，我跟你說，我覺得，那個…可能有點喜歡我。就好像，在跟一個客觀的第三者說一些半島獨有的悸動一般。我們醉意淺薄，理智清楚，走近7–11買了些麵包糧食，慢慢漫步回家。
那一天晚上，我們窩在沙發上嚼食影集，我們看了一集愛的迫降，還有一部領事館大使被攻擊，壓在瓦礫中等待搶救的紀錄片。我看得眼光泛紅。他則是專注而平和。
我看著看著漸漸惺忪了。揉揉眼睛的時候他用專注的眼睛看著我。你累了，回房間睡覺吧。
跟他回到房裡，我躺平，他關上燈，留了門。我慢慢向明天睡去。
但我半睡未醒的意識，仍然再極黑以外的門外感應著，電視螢幕雖無聲、卻不斷變化微弱聲光投影中，反射著仍向今晚延長的他，生活在只屬於他自己靜謐的時光裡。
如此專注。如此穩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