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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蛹之生-養菜蟲記

我的窗戶外面有一個排雨水的溝,我在這裡把花盆墊高讓雨水流過,種出了一小塊小花園。 這塊小花園是倫敦lockdown期間帶給我最多快樂的地方。從初春到夏末,花園裡的植物長得很好,每天還有林鴿、山雀、花園小鼠來我的花園覓食。我有空就是靠在窗邊觀察花園裡的細微動靜,幫來造訪我的動物取名字。

某一天我發現我種的芥花被啃掉大半,仔細一看,花莖上攀附著好幾隻青色菜蟲。葉子底下也藏了幾顆蝶卵。我掙扎了一下,到底是要怎麼處理這些蟲呢?

平時有些人是可以果決的把他們都送上西天,不過就是幾隻害蟲。但大自然裡的害蟲是對人類有害而被叫害蟲,還是對整體自然都有害呢?我這在倫敦繁忙市中心開闢的一小塊綠土,有蝴蝶願意來此下蛋,或許是對這裏寄託了繁衍下一代的希望。

想了想我實在不願意在這黑暗的lockdown時刻在家殺蟲為樂,決定讓這些蟲繼續在花園裡過活。不過看看其他盆還沒被菜蟲發現的芥菜開滿了漂亮的小黃花,我依然保有常人的自私,不願意白白送蟲吃。想了一想,我在一透明塑膠盒裡撲了一層土,把菜蟲攀附的花莖與被產卵的葉子剪下來,放到盒子裡,正式開始我的養蟲日記。

我不是頭一次養菜蟲。以前媽媽洗菜發現菜蟲會叫我這愛動物的人過來抓下來養。小時候在家裡被禁止養「正常寵物」之前,只要能養的動物,我就願意養。所以我養過蠶、養過鳳蝶幼蟲、養過自己抓的一隻跳蛛、養過誤闖我爸實驗室的一隻虎頭蜂(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除了獵奇還有一點虐待動物之嫌,但這隻虎頭蜂每天吃蜂蜜體驗不用勞動的生活,意外地活了一陣子才壽終正寢)、還自己繁殖了87隻孔雀魚。

我愛養動物不是喜歡人類收服大自然的快感,只是提早體驗到了「請客吃飯,看客人吃得很香」的那種喜悅。看這些動物快樂(我不是動物不敢講我知道動物之樂,只能猜測)地吃我給他們的食物,我自己就覺得很滿足。長大之後終於有能力招待人類吃飯,我才發現這與我養寵物的樂趣是大同小異的。

這盒菜蟲我數了數至少有十隻,大小不一但外觀雷同。每天他們就是忙著啃我新鮮供應的蔬菜。想來好笑我為了讓他們可以一路吃到化蛹,最後還是提早收割了所有的芥花。最後芥花吃完,我改給青江菜,他們也吃得很開,沒有拉肚子或提早往生。(這種菜蟲喜歡十字花科的植物,所以我依此判斷給他們青江菜不會錯)

吃了幾天的蔬菜之後,我觀察到幾隻體型較大的菜蟲開始急躁地在塑膠盒壁上來回爬行,想必是差不多要化蛹了。果然在找到滿意的位置之後,大菜蟲們開始不吃不喝的低頭打禪,過了一天就變成頭尾尖尖一體成型的蛹。

但我也注意到有幾隻體型更大的菜蟲,似乎不急著化蛹,每天依然狼吞虎嚥各種菜葉。我原本只是對他們的貪吃感到有趣,直到某天我一早醒來照例要開始清理殘葉換新葉的時候,一眼瞄到盒蓋上有處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夢魘。

我的菜蟲被寄生蜂下蛋了。

這隻可憐的菜蟲,依然苟延殘喘,但是身邊黏著數顆讓人看了頭皮發麻排列整齊的淡黃色小繭。遠遠的看就足以讓人密集恐懼症發作。

這種寄生蜂會選擇在倒霉的毛蟲身體裡下蛋。孵化的幼蟲就在宿主的身體裡吸食養分,甚至控制宿主心智讓他繼續的吃喝供應幼蟲伙食。等到幼蟲成熟了,就一起從活生生的宿主身體裡鑽出,在宿主身邊結繭等待變成成蟲。經歷過這一切酷刑折磨後的宿主,到此時都還沒死透,最後只能拖著千瘡百孔的殘體慢慢死去。

我深深的為大自然的殘忍感到震撼。菜蟲是造了什麼孽需要這輩子用這種方式死去?但寄生蜂又何辜,不在宿主身上下蛋,他們就沒辦法繁衍。少了可以幫忙花朵授粉的寄生蜂,對生態無疑又是一場浩劫。

雖然理性的思考這只是大自然的一部份,但我依然過不了感性與密集恐懼症的那關,緊閉著眼睛,指揮小英把那隻壯烈犧牲的蟲與蜂繭都轉移到外頭的花盆裡。

但事情並沒就此落幕。我開始密切觀察幾隻特別貪吃的菜蟲,擔憂他們是否早已被寄生奪去心智成了殭屍。果不其然有兩三隻過沒幾天也都遭逢相同淒涼下場。我拿著手電筒照著一隻特別肥大的,清楚看見半透明青皮下有其他生物鑽動的身影。

這場寄生蜂之亂讓我的青蟲樂園低落了好一陣子。直到最後一隻確認被寄生的青蟲入土為安,才漸漸的回歸正軌。這段期間我發現有新的菜蟲孵化,看著這些小如螞蟻的幼蟲,我感恩前幾週的自己提早把這些卵都收集到盒子裡,讓他們可以免於被寄生蜂產卵的命運。

某天早上我驚喜的發現,終於有一隻紋白蝶成功破蛹而出。

經歷過這些驚心動魄的事件,看到這隻沒被大自然淘汰的蝴蝶內心覺得十分感動。雖然他幾乎改頭換面,從一隻肉感短腳青蠕蟲,變成姿態翩翩的粉蝶,但還是可以從他的頭部窺見小時候的影子。

當天陽光燦爛,我們在花園裡打開塑膠盒的蓋子,鼓勵這隻紋白蝶快快飛去尋覓良緣繁衍後代。這隻蝶先是在盒蓋上休息了一陣,才不急不躁的輕巧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又有新的一批菜蟲開始準備化蛹。這次我親眼看到從蟲變蛹的神奇過程。不同於小時候養蠶見到的是蠶不停吐絲把自己包在裡面,蝴蝶化蛹是一場沈默靜態的幻術。

菜蟲維持著直立低頭的姿勢完全不動,但漸漸的可以看到他似乎在脫皮,但同時頭部漸漸被某種物體包覆,開始呈現尖角,但到底是從何而來的物質肉眼幾乎無法發現。最後他身體一扭,帶著兒時記憶的那層皺皮就從尾部脫落,有時還會懸掛在蛹下面搖搖欲墜。這一扭之後就是絕對的寂靜,除非你不小心碰觸到蝶蛹,他便會激烈扭動,從肢體語言可以辨認他非常氣憤,就跟一般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樣關在房門裡不想被打擾。

過了相安無事的幾週,小英某天早上很興奮的衝進房間裡宣布有六隻蝴蝶同時破蛹而出。我趕忙跳下床戴起眼鏡,果然六隻蝶靜靜的各據盒子一角,等待翅膀完全舒展適合飛翔。

我們一起把盒子打開,看著這群我們一手養大的蝴蝶優雅飛舞的景象的確是令人動容。有幾隻興匆匆頭也不回的搶先飛去,但也有一隻媽寶型的停留在花園裡不願離開。我看他早上停在金盞花的葉片上休息耍廢,下午飛到一秒距離的隔壁花盆駐足。一直到隔天才悠悠的起飛離開我的小陽台。

全體菜蟲終於都成蝶之後的塑膠盒意外又孵出幾隻枯葉蛾,等到這些長相獵奇的枯葉蛾也都終於成蟲,已到了倫敦的夏末,lockdown結束,生活漸漸回歸正常。

在每天觀察、餵食、清掃與蟲為伍的日子裡,我時常想起小野的作品《蛹之生》:蛹之死若是能喚起無數的蛹之生,那麼蛹之死就有價值了。看著那些死於寄生蜂的菜蟲,我腦海裡一直想起書裡的這句話。

夏末時房東決定整修外牆,在外頭搭上鐵架木板。人多吵雜的環境加上必須時常把植栽暫時擺在室內,我的小花園除了一隻我們取名Beetrice碧翠絲的黃蜂,時不時飛進我的廚房在蜂蜜罐旁邊徘徊之外,暫時不再有動物造訪。

雖然不知道完工之日會是何時,但我很期待接下來又有什麼新朋友將來造訪我的小花園。(真希望是月輪鸚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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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suan
蛋糕說話時屑屑請閉嘴 When the cake talks,

飲食人類學背景,現職廚師。目前住倫敦 food anthropologist/chef/wri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