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貢。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解釋了你的一生。」
2016 年五月的一場麻將開始了這一切。聽了陳立傑關於臭魚醬、潑水節、水牛的寮國故事後,那些東西好像就一直在血管裡面蠢動,時不時探出頭來提醒。直到年底我終於受不了而提出建議:
「不然我們從永珍出發,騎機車一路向北穿越龍坡邦到西雙版納去吧!」
但算來算去,才 8 天的假期要完成這趟長征終究是不可能的任務,忍痛決定就讓這保留給下一次長假。雖然後來沒有真的騎機車到西雙版納,但在幾個月後的確穿過永珍、龍坡邦來了個泰寮大縱走,某種程度上也算實現了小小夢想。可以詳見另一篇:
在那陣子,我剛讀完《憂鬱的邊界》,原本對越南毫無概念的我,被阿潑所描述的西貢給燒到,一查機票只要 3,400 元,這下沒有懸念了,馬上在 Facebook 招募人力。大概是受到 3,400 元來回機票的感召,幾個禮拜過後戰力強大的五人團隊就以一個意氣風發的姿態出發了。
西貢是怎麼樣的城市?
「曾是南越首都,現是越南最大的城市,也是越南的五個中央直轄市之一,為越南經濟、貿易、交通及文化中心。該城市現在的名字是為了紀念越南共產主義政權建國領導人、越南勞動黨主席兼越南民主共和國主席胡志明。」
以上是 wikipedia 對西貢的說明。
這就是我步出西貢新山一機場時心中唯一的既有概念。第一眼印象拿來跟爪哇島的泗水類比並沒有什麼不同,那種在東南亞廣泛出現的基調在空氣裡飄著:破敗的多彩公寓、人行道上的坑洞、川流不息的機車,一個讓你不會錯認的東南亞城市。
但定睛一看,這色調裡綠色卻又太過強勢。行道樹多又高,原本在我的概念裡,行道樹大概會停留在二到三樓的高度,但不知道越南的養分比較充足,還是這邊的樹本身就比較上進,各個拼了老命往天空伸展,幾乎能達到五、六層樓高。
雖然如此,但就像其他的東南亞城市一樣,因為大眾運輸的缺乏,上班族、遊客、街上討生活的,大批大批的人潮把馬路擠得水洩不通,在較大的路口,我完全無法理解車輛在循什麼樣的系統或規範穿越,只能目瞪口呆得看著一波又一波的車潮,而且幾乎沒有事故發生。這大概是西貢保持特定平衡的方式吧。
范五老街是個每個東南亞城市都會有的角落,夜晚充斥著酒吧、電音、狂歡作樂的白人。但在中午時刻,這些都還藏在鐵捲門後面,只有經驗老到的我們可以嗅出酒精的氣味。我們的旅舍在一串纏繞得特別厲害的電線桿下面,微微還傳出逼逼剝剝的聲音。
旅程永遠是從放下大背包後才開始!到了充滿殖民風情的西貢,有些點是必須踩一下的。當我們穿越馬路,西貢聖母院就赫然在眼前。
我忍不住驚呼,這簡直是巴黎聖母院的翻版,除了色調由巴黎的藍灰色轉為紅褐色,又再等比例縮小了一些。非常激賞這中間色彩的轉換,紅褐色的聖母院更適合五光十色的西貢,特別是在跟隔壁鮮黃色的郵政總局搭配,強烈的色彩像是東南亞城市的一塊印記一樣揮之不去。
數百年來的殖民歷史,或多或少在東南亞各國留下傷痕,但也同時徹底地、不可逆地改變了這片土地的命運。即使是 21 世紀的現在,西貢市民仍然擠進這間法式的郵局,辦理每天所需的各種郵政業務,這可能是當初大家無法料及的光景。
但聖母院、郵政總局只是殖民文化巡禮的開端而已。漫步在西貢第一區(也就是所謂歷史中心區),舉目所見無處不是殖民痕跡,一直到我們察覺周遭開始變得開闊整齊,馬上理解我們到了西貢人民委員會大廳周邊的廣場區。周圍的建築精緻漂亮、廣場開闊寬敞又大氣,是個不論白天或晚上都適合來閒晃的好地方。
一開始就有提到,興起越南之旅的念頭,都要怪阿潑《憂鬱的邊界》。當我追隨阿潑的足跡,來到戰爭遺跡博物館門口時,已經聚集了一大群西方遊客,看來這邊不愧是西貢最受白人歡迎的景點。
跟著大家的腳步推擠著進入,牆上大面積地出現了越戰期間令人不忍卒睹的殘酷照片,就算不搭配一旁痛斥美國武力侵略文字,也能在第一時間接受到反殖民主義的強烈氛圍。我一直偷瞄身邊歐美遊客,大家的面色凝重,沉默地看過一幅一幅照片。話說回來,在這樣的場合,除了屏息凝神之外,到底期待會看到什麼反應我也說不出來。
但這一瞬間,卻理解了專屬於越南的悲哀,像洋蔥一樣層層疊疊。被法國殖民、當作次等人種度過百年,接著馬上迎來美軍的二十年摧殘,幾乎把越南炸回石器時代。當戰爭成為越南的代名詞、子彈深深嵌入每個越南人的心裡時,卻又得倚靠著殖民時代留下的產物、戰爭的殘酷來滿足西方遊客。這一切是這麼的渾然天成,滿足了每個前來這裡的人的想像。大把大把的美金花完歸國之後留下的印象是,越南真的是太好玩了。怎麼這麼好玩。
在《憂鬱的邊界》裡,阿潑描述了她前往各種不同的國家邊界所經歷的人事物。但為什麼挑選西貢呢?越南雖然瘦長,這裡卻離邊界無論如何說不上近。離開了戰爭遺跡博物館,來到統一宮,這邊的氣勢懾人,完美呈現越南政府極力想營造出來的社會主義形象,那麼的井然有序、有條不紊。然後我理解了。
西貢兩個字就像一顆子彈,劃破了過去與未來。它是一個時代、它是一場戰爭、它是西方世界與共產國際的邊界、它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邊界、它是殖民時代與民族自決的邊界。而且還名符其實是個憂鬱的邊界。
天色暗了,我們又在街上踢著腳步往前,人們穿梭在身週,擠過興建地鐵的工地,無法將任何人與戰爭作連結。夜市裡面人潮洶湧、街頭的酒吧點起燈,我們跑到了位在西貢第一高樓的 Skydeck,Bar 裡有著一個棒得出奇的樂團正在表演。
喝了幾口酒,走到窗邊俯瞰著西貢夜景,燈火通明地綿延到視野之外。我們對於把城市的名字拿來紀念特定人物沒有任何好感,因此在心理堅持用西貢來稱呼。有趣的是,在這個城市裡各種琳琅滿目的紀念品上,依然保留了 Sài Gòn 的字樣,對我來說好像是個直接了當的問句:你到底是為了西貢而來還是為了胡志明市?
開始微醺地想像生活在這個城市裡是什麼感覺。夜晚的五光十色蒸騰上來,突然道盡了西貢的一切。不光只是霓虹燈而已。在這裡不能稍有轉瞬,不然將錯過那可能出現的一切不尋常的、醜惡的、奇美的事物。這些東西都隱藏在西貢混亂的表象下,當你掀開一層什麼,下面一定還有些另外的什麼。因為當你講出這座城市的名字時,就已經解釋了它的前世今生註定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