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大國民》霧散之後的悔與恨

記者關震海
記者關震海
Published in
Oct 13, 2020
1994年的《超級大國民》獲金馬奬多項提名,2020年在香港看1994年的台灣,是半面的鏡子。1996年 發行以「二條一」死刑手勢作為宣傳海報封面。

剛過去的周末,社區院線言志區一連兩晚放映萬仁的《超級大國民》。1994年的《超級大國民》是萬仁導演《超級市民》、《超級公民》之後的第三部曲,那段時間正是台灣大解放的大時代。

萬仁身兼美術指導,在《超級大國民》訴說台灣抗爭者近半世紀追求民主悔恨,混雜台灣人身份認同的悲哀。故事中,六十年代因讀書會而入獄十六年的老師許毅生,出獄後不願面對台灣的新社會,寧願在療養院避世十多年,怎料窩在洞裡的時空,門外的世界頃刻變天,民主一下子來了。許毅生在1994年回到女兒的家生活,他逐一找回當年一起在綠島坐牢的「同學」(同學即今日「手足」之意)聚舊,當日台警動刀動槍拘捕的學弟學妹,有些只是第一次參加便坐牢數年至十年,而許毅生本是無期徒刑。

在嚴刑迫供下,許毅生供出策劃讀書會的陳老師,許毅生無法面對自己,步入暮年,他決定四處找有關的人。經過四十年戒嚴的白色恐怖年代,當日有朝氣勃勃的「同學」被迫瘋;亦有點兒眷戀日本成長年代的「同學」出獄拿起色士風吹起日本歌,口中亦夾雜日文,戒嚴之後他的工作只淪為錄音機旁的「按掣員」,還要依仗國民黨的鼻息。

1945年代表過日本參軍的許毅生活在1994年眼前的一切,似活在另一個「新台灣」。他甚至尋回當日抓他的國民黨「黑警」,難得跟「黑警」放下恩仇同枱互斟,「黑警」笑他:當日你們看的書,今日都在書局可以賣了。被冠上「思想犯」的污名,好像歷史在嘲笑許毅生。許走上大街,每個周末公民都勇於抗爭,不論老少、農民、知識份子走上街頭向警察扔石頭反核反壓搾農民,一腔熱血,許對照自己的罪名,他當年只是看了一些政權不准閱讀的書,在台北之城,十六年冤獄誰來問?

國民黨藉報禁、黨禁,濫捕讀書會的知識份子。《超級大國民》劇照

不要讓手足「尻坐」

放映會請來浸大傳理學院教授李道明講解,出身台灣的李教授貫穿台灣歷史脈絡分析戲中的電影語言,獲益良多。導演萬仁在電影中,留下很多政治的想像空間,劇本並沒有明言:許毅生是左派,還是獨派。李道明解析,台灣的共產黨是由日本在1920年代傳入,中國解放之後,左派(不同黨派)的角色更顯得尷尬,國民黨撤到台灣後,不論台共還是中共,國民黨落戶台灣之後都狠了心剿共。

1947年之後出現的讀書會,參與的人包含不同的政治光譜,倡議台獨一派就像今日香港的「勇武派」,他們也會參與讀書會,但參與者最多還是左派,當中亦包含未有政治啟蒙的年輕人。

《超級大國民》的政治背景發生在蔣經國與李登輝交接的空間,當時距離總統大選只有兩年。那個年代,將民主的棒漸漸交給人民之後的「常態」,賄選、立法院議員互毆⋯⋯,陷入一個暴力民主的狀態,這正是台灣當年「煲底見」的實況。從日治時期、第二次大戰、戒嚴走來的許毅生,從他的身上,感受「亞細亞孤兒」的沉重,我們身同感受的,亦最不願看見的,是無論我們有沒有「煲底見」的一天,未來的手足亦有機會變成許毅生。

正如社區院線其中一個分享:「坐牢不重要,『尻坐』如何甘心!」什麼是「尻坐」,套入今日香港的亂況,年輕人因袋有「口罩」、「索帶」,輕則被判半年,重則數載;接近前線的記者,好明白很多被告其實只是「走唔切」在隊尾被捕,他們的罪名真的要扛上可能坐十年的《暴動罪》嗎?

我解讀的另一種「尻坐」,就是許毅生這樣,六十年代他有妻有女,縱使政府狠下戒嚴令,他們堅信自己擁有的公民權利,堅持偷偷辦讀書會。坐牢期間,妻子自殺,女兒看不起他這個空有理想掉下家庭的爸爸,一個本身中產階層的大好青年,他大可以噤聲過不錯的生活,但他為民主犧牲了一切。台灣1987年解除戒嚴令,漸漸形成「煲底見」的民主格局,但這批因讀書會而重囚的公民,被處決的屍首長埋叢林,無人過問。在我心中,公民社會的集體遺忘,這也是令他們不能自由的人生變成另一種「尻坐」。

未來四十年,香港人會這樣對「手足」嗎?

許毅生終於找到陳老師及其他「同學」的墳,他在墳頭燃點燭光。《超級大國民》劇照

霧散後尋尋覓覓千里孤墳

《超級大國民》的結尾,許毅生尋尋覓覓,當日「同學」的千里孤墳,實在無處話淒涼叢林中,許毅生終於找到了陳老師的墳,他帶來蠟蠋燃亮「同學」們的墳頭。

許毅生找到陳老師的墳頭,放下紳士帽,彎起早已微彎的背,跪在地上深深的向陳老師(チン先生)鞠躬:「すみまんせん!」

「我知道你們冷。但我能帶來的,只是這麼渺小的一點點光線。陽光,有一天總會熱絡的照著你我。我一直這樣相信。」

「但是……好像太晚了喔?」

⋯⋯,不晚的,劉先生,記住一輩子的事,怎樣說都不會晚。

許毅生在陳老師的墳頭用日文深深道歉。《超級大國民》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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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關震海
記者關震海

《誌》創辧人、《旺角有大誌》主編。前明周文化數碼內容執行編輯、《蘋果日報》記者。亂世中寫作,寫寫日本、電影、時評和採訪後感。三十有六,有一種大叔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