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人物專訪 】沉思美學──專訪文字工作者徐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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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問」打開另一扇門,用「等」拉大彼此的心靈向度;

辯證和懷疑的學習精神,讓他持續地將生命修剪為更美好的樣子。

撰文/莊妍

照片提供/徐硯美

徐硯美的氣質很「沉」,開頭即總結:「沒有一個特定影響我的人。」總結後又續說:「你會發現很有趣」。訪談間,眼前的人透過不斷地自我審視,再一次地梳理出生命之軌,以及我、他人和這之間的現象。於是,所有的結語僅是小結,精彩的辨析總在鋪排開來的後頭,將你我如瓶中水翻來倒去、從裡到外地真誠凝視,在解構和建構之間遊戲。而此刻你還不清楚這位甫坐定、擦著額前汗珠的男人將說些什麼……。

沉浮而不臣服,從證明到沉迷

對「學」求知若渴的徐硯美,曾是個拒學的孩子。「為什麼我關心的問題,他們不覺得那是個問題?」空白的習作一股腦兒塞至床底以為眼不見為淨,卻引爆了威權體制的神經,「我媽被請到學校,老師告訴全班,對我有什麼意見都可以說,於是我媽一路被三十個小學生包圍著去見老師。」回家發現習作都發霉了,十歲男孩抱了零食就打開冷氣、看起電視,「在學校已經很丟臉,回家看到兒子還這樣。」那年中秋連假,母親謄寫題目他填空,努力了四天才補完作業。

受辱的男孩升上國中依舊,「我甚至逃家,但那個年紀能逃去哪裡?」徐硯美笑了出來,不過逃到走路二十分鐘距離的阿嬤家。然而,這二十分鐘的距離,卻意外地創造出往後二十年的空間,「每天去學校就被嫌,還是會想找到自我價值,我想至少抽一個科目帶去阿嬤家,整個書包除了衣物,只帶了國文課本和習作。」隨著國文成績轉好,男孩從逃到懸崖邊的狼狽,轉為助跑學飛的稚鳥,抖擻地舒展那漸豐的羽翼。

宋詞為高中的他推開一扇窗,像「黑暗的房間射進的一道曙光」,情感的倚靠得以在文學上落腳,對文學的熱愛屬於「非中性的表達自己」,混合了想被看見的渴望。而作文班的王昌煥老師提供的勤練筆力和互相評析的鍛鍊,則捏塑出多年後影、劇評人的雛型。直到大學考上銘傳應用中文,徐硯美形容:「彷彿到了一片海,以前只在一個游泳池,游來游去就這麼大」。

從沉迷到沉浸,感性和理性得以落腳

這段浸泡在典籍裡、跟隨不同老師的大學時光,逐漸踏實徐硯美思考的厚度,「學創作是一件事情,能用理論看懂別人的創作,那是另外一件事情。」比如,洪燕梅老師提供海德格哲學、沙特存在主義,用邏輯學看性惡和性善論等等,「理論是另一扇窗,你突然覺得世界複雜又美麗,而不再用標籤化的詞彙說明好看、耐讀、讀起來很有感覺。」將評賞化作論述,徐硯美說起話來如文如賦,舒緩的語言節奏和字句鋪排,善待每一句說出口的意思。

文學概論徐鈺晶老師嚴格的訓練,倒打開了純感性的雙眼。「她是一位很美卻很冷的老師,但我到現在都很喜歡跟她說話。」〈戰城南〉忽然自徐硯美口中傾瀉而出:「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然後是柳永的「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最後停在《世說新語》王戎喪兒萬子的故事,那時被觸動的他是哭著回家的,「老師帶我們進入敘述的實境裡,我學會華人文學著墨最多的感懷傷時。」

吉川幸次郎〈推移的悲哀〉更驗證其震撼,一萬九千多字寫人為時間的不可逆嘆息,「原來創作上看到的是末端,最後時間的變化被記錄;創作者對時間極有意識,而這恰恰跟現代人所講求的相反。」當追劇、打電動……把時間殺死,「累積」在這人身上便無形,「這不同於你和所愛、想瞭解的人相處而感到時間飛逝,因為你們有互動。」在徐硯美的心中,理論和情感自此不再傾斜,兩者的力量是一樣大的。

修剪和整理,沉吟是為了咀嚼問題

直到大三修著名影評人聞天祥老師的現代戲劇與劇場,不僅有系統地接觸舞臺劇和影像電影,和香港編劇林奕華的緣分也悄然醞釀其中。首演即圓滿落幕,徐硯美自認更完熟的表現則是後來的全校性售票公演,「結果太受歡迎,隔年跟中英系劇在大禮堂再做一次,我還反串老鴇!」對劇場的熱愛在時間和掌聲中更加篤定。

初出社會的不可一世,卻在第一份工作被迫整理自己,「從編輯助理到新聞網記者,文章和新聞稿的差距讓我有一段強烈的磨合期。文章從美看見真,新聞從真看見美。」他連說三次「很辛苦」形容轉換思維的難度,同事笑他和主管吵到極處,雙方電腦螢幕上幾乎冒煙,「以前覺得寫抒情散文是漫談,形式不這麼拘謹;現在這訓練成為我寫東西的條理、邏輯。」

徐硯美和「非常林奕華」合作養成與「問題」共處一室的能耐。二○○七年和林奕華產生交集的那一堂課,伴隨他遊歷職場數年,在《Who’s Afraid of 林奕華──在劇場與禁忌玩遊戲》的自序寫道:「那年的我看見了不一樣,卻在第一時間找不到詞彙回答,我很快地說:『我不知道。』而他一再地追問,只是想聽見我說:『我再想想。』至今在我與他的合作過程中,他仍舊在等我思考,總是想辦法在議題中不斷地用問句『拓寬』討論的範疇,而非用答案終結一個議題。」

辯證和懷疑是林奕華遞給徐硯美的門票,他慢慢地走往偌大的空中樂園,裡頭的演員、聲光、造景和時間皆虛,拋擲的問題卻在眾人眼前鮮活。

拉開心靈的空間,等待沉澱的深和難

比如,現代人相對於深和難,如何產生實質的互動而非彼此消費?「問自己問題和質疑自我,是為心靈打開一個空間。」徐硯美在空中撐開一個似圓而方的空間,「要人改變,如果他給自己的空間這麼窄,是回不了頭的。」這時周邊的談笑聲和光線忽然漸弱,彷彿舞臺中央主角正在演出,「悲劇皆如此,命運在背後催逼,觀眾都知道!他明知卻只能走在這條細線往下。」我們看著主角緩緩走下舞臺,身邊的談笑聲和光線重新環繞我們,「老師最美的身分是在學生心裡開一個空間,透過反思、質疑,進而瞭解和拉大其心靈空間,以至於遇到另一個沒有空間的人,他能在你身上找到空間。」

「等」是拉大心靈空間的另一種形式,「生命當中給自己的『等』,意即容許、接納、承認,並不再反抗自己是這樣的人。」相對於反抗、否認、和自己打架,甚至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而攻擊,「那是否定自我的老師。在肯定學生的同時卻否定他自己,也是現代人沒有空間的原因。」徐硯美強調回頭和自己相處,才能面對思考的孤獨,「精神上的事需要時間,且給有未來的人。」這是面對深和難的態度,包含思索社會議題和對藝術、作戲的堅持,「成熟是等出來的,但大家願意等嗎?」

外冷內熱,因深情而學著沉穩

「現階段不敢說心裡打開,但持續整理和修剪自己,是每一位老師帶給我的領悟。」徐硯美始終保持學生的覺察和澄明,「我不用虛懷、謙虛這些詞,學生不只是個身分,而是人生的選擇。」避免標籤化詞彙的他說:「走過那一遍,要很長的思考,且每一次都不一樣,親情、孝順、信心、原諒……這裡頭很苦、很深的,一樣的詞彙在不同人身上,是不是該連這些人一起明白?這才算是打開心靈空間。」

人們面對「深」和「難」容易繞路,第一是因為孤獨,「大家遇到的問題不同,你產生思考而他沒有,反之亦然,進到一種孤寂當中也是這樣。」第二是走不遠,「知識普及後,起頭越來越簡單,最難的是要往深處走到底,一輩子保持興趣。」寫作,一直是徐硯美思考和重整內在空間的方式,他的思辨理路好似翻到軟爛毛邊的紙質,「現在更喜歡當等的那個人,我們都想驀然回首有人在等我,但要讓人和社會更好,其實要當在燈火闌珊處等的人。」他認為,看似被動地等待,反而是生命中美好的學習。

問題會打開另一扇門,等待會拉大彼此的心靈向度。現在你清楚他說了些什麼,抑或找到更多的疑問?

徐硯美

臺灣銘傳大學應用中文系學士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文字工作者,編劇,影、劇評人,與非常林奕華合作《紅樓夢》、《心之偵探》、《機場無真愛》、《聊齋》、《梁祝的繼承者們》,擔任文本創作。著有《Who’s Afraid of 林奕華──在劇場與禁忌玩遊戲》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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