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人(A One and a Two)

赫夫帕夫小剪刀
剪刀日記
Published in
Nov 28, 2022

就像宋冬野的歌唱得那樣,我在五月的早晨,忽然丟失了睡眠。

失眠這件事,來得毫無徵兆又措手不及。那天是星期五,我剛忙完一週的工作,非常疲累地回到家裡。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卻遲遲等不到熟悉的感覺降臨。

那時我便有預感大事不妙。

睡意乾乾淨淨地消失了,徹底的程度讓人知道這不是偶然。我在清醒的夢中,彷彿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提著一個行李箱,輕巧打開我頭腦的門,選了間不存在的客房走了進去。它平靜地坐在床沿,身體往前傾,定定地往前看。這視線直直地穿出了不存在的牆,也穿出了顱內,進入了我的眼睛,不科學地與我達成對望。

我打了個冷顫。它打算住很久,我感覺到了。

一開始我以為是工作的緣故。當時我剛接了一個非常難的剪輯工作,確實有不小的壓力,有時在螢幕前還會焦慮得喘不過氣。睡覺是我少有的放鬆時間,至少在那八個小時,我不用去糾結那些細小而隱晦的剪點。睡不著的前兩個小時,通常還算能捱得住,但從第三個小時開始,太陽穴的位置會漸漸疼痛起來,接著在第五個小時發展成一種脹痛,陸續擴散到全身。在第七個小時,我會因為極致地不適而昏迷幾十分鐘。但我並不覺得那是成功入睡,比較像是電腦過熱,被強制地關機。醒來後我依舊被頭痛折磨,幾乎無法如常生活。

我試著嘗試一些方法來治療失眠。比方運動,我將自己操到躺在健身房的地板上動彈不得(沒用,除了睡不著還要忍受肌肉酸痛)。我跟朋友去喝酒,希望大量的酒精能助眠(沒用,還會感覺自己是夜夜笙歌的小屁孩)。我冥想,聽療癒指南,希望能找到心裡的平靜(沒用,如果思考到哲學問題會越來越清醒)。我放下身段,嘗試最古老的數羊大法(不要開我玩笑了,根本只像一個在練習數數的學齡寶寶)。

有天我突發奇想,也許我就是因為太用力抵抗了,如果我順應失眠這件事呢?我研擬一套作戰守則,打破固有的作息,如果沒有睡意便不勉強上床。我的一天忽然比正常人多了三分之一的時間。睡不著的時候我讀書、看電影、吃宵夜,至少頭不那麼痛了。我甚至索性在深夜外出散步。我本來就不擅長與人交際,而夜晚無人的城市很寧靜,走路的時候可以自在地呼吸。有時走著走著,還真的會突然地睏了起來。

我喜歡以家為起點,繞一個圓行走。通常瞌睡蟲大駕光臨的時候,我都至少走了半圈,恰好抵達我的工作室附近。凌晨三四點,為了防止珍貴長出的睡意縮回土裡,我會奢侈地叫計程車。在等待的時間拉開不久前才剛拉下的鐵捲門,進去倒一杯熱水給自己。我不滑手機,也不會聽音樂,深怕任何元素影響了下沈的眼皮。希望能專心一致地呵護自己的困倦,用最短的直徑返家抵達床上。

因為這樣,我認識了阿豪。他第一次載我回家的時候,禮貌地對我開口問候。

「小姐,這麼晚回家,剛剛在加班嗎?」

「沒。我在路上走路。」

「⋯⋯」

後來他跟我說,我第一次回他話時既冷漠又沒頭沒尾。我跟他說我很抱歉,我當時簡直是傳遞聖火的人,深怕火炬熄滅,要趕快跑到下一個烽火台才行。

散步法的成功機率幾乎有 50 %,我決定盡可能地執行。結果在短短一週內,又遇到阿豪一次。他看到兩天前在同一個地點上車,又同樣一臉急切的我,看起來很困惑。不過可能是怕再次得到奇怪的回話,他張開嘴又閉上了。

雖然那天車內很安靜,但很不幸地,還沒能抵達家裡,睡意就已經消失了。我反覆確認它們一點不剩後,在車後座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兩眼無神地看向窗外。

「小姐你還好嗎?」阿豪感覺坐立難安,還是沒忍住擔憂。

反正困頓感已經消失了,我便與他聊了一下。我跟他說了我的失眠復健計畫,他看起來稍安心了些,不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他告訴我真巧,他家其實住附近,每次這個時間點,他都會到附近晃晃,看能不能接最後一單,沒想到會遇到我第二次。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分鐘的話。到家的時候,我正準備咻地鑽下車,阿豪突然開口:「欸,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他一邊退出 APP 畫面,一邊問:「你說你是做影視剪輯的,最近有推薦什麼好看的電影嗎?」

我愣了一下回:「呃,我喜歡的電影,可能不一定是大眾的口味欸。」

「為什麼?」

「我有時候喜歡的東西還滿藝術的,你可能會覺得很無聊。」

「喔⋯⋯沒關係,反正我也很無聊,你隨便說說看。」

我想了一下,不負責任地講了幾部近期喜歡的電影就離開了,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隔天深夜我再次散步到工作室門口,正想再次叫車,卻看到一台熟悉的車緩緩駛了過來。

阿豪拉下車窗,對我意外地笑了:「我在繞最後一趟,想說過來看看你今天會不會散步,還真的又遇到了。要不要載你回家?」

我可是相當有戒心的台北都市女子,直接回絕:「不好吧,這樣直接搭 APP 沒記錄欸。」

他點頭:「我懂,不好意思。沒事,我也是剛好經過。那你叫車吧。」

「好。」

「我只是想說,如果還真的再遇到你,我一定要跟你講一件事。」

「怎樣?」

「你昨天推薦的電影,我今天下午去看了一部,超難看的。」

「⋯⋯」

「原本我以為你只是禮貌說說而已,沒想到還真的這麼難看。」

「⋯⋯」

我整個人忽然不爽起來,反而沖淡了些不安。我思索了一下,然後當著他的面拍下了他的車牌和姓名:「你真的可載我回家?」

「可以啊,反正和我家順路。」

「那我把你的資訊傳給朋友噢,你介意嗎?」

「不介意,沒關係。」

「那你等等走南京東路,盡量大馬路,今天不要走導航的小路。」

「好啊。」

「那你⋯⋯」

「你好囉唆。」他發動車子:「我要回家睡覺了,不然你自己叫車。」

我上車了,他遵循所有我繁瑣的規定,再次送我到家便走了。他堅持不拿我給他的現金,人挺好的。不過也可能是因為聽了十幾分鐘關於電影品味的叨念,臉色有點鐵青,只想趕快走掉。

接下來的一個月,每隔幾天的凌晨三點半,我走到工作室時,偶有機會看到阿豪的身影。他出現的頻率並不高,但你幾乎要把這個人忘記的時候,那天晚上他就會出現。他會把車停在路邊的角落,站在外面靠著車廂抽菸。有時只會對我抬個手問候,默默看我叫車離開。有時如果菸抽得差不多了,他會問我要回家了沒。

「這樣不好吧,而且你又不收我錢,我覺得有點奇怪。」

「你以為喔?誰會故意等你,我也不想被當成變態。」他翻了個白眼:「就說我下班都會經過附近,抽支菸休息一下,沒單抽完就走了,管你有沒有出現。」

載我回家的時候,我們依舊會隨意地聊天。有次他問我,我有沒有最喜歡的一部電影。

「幹嘛問?上次已經證明我推薦的你不喜歡啊。」

「我好奇啊!再給你的喜好一次機會。」

換我翻了個白眼,不過我還是誠實跟他說:「我最喜歡的電影叫《一一》(A One and a Two)。」

「光聽就太文青了!依依不捨的依依喔?誰拍的?」

「不是,是楊德昌的《一一》。這是我的 TOP 1,我目前看電影以來的第一名。」

「真的那麼喜歡?沒在假掰?」

「我的名片盒上面還刻著這個片名,你看。」我手忙腳亂地翻證據:「有沒有看到?那時候店家說除了我的名字,還可以送我刻一行英文字做紀念,我就刻了這部片的英文片名。」

「這麼厲害?」

「嗯。」

「片子假不假掰我不知道,但你刻字好假掰。」

剛好到家了。我忍住想搶車棄屍的衝動,保持風度請他讓我下車。

奇怪的是,在與他的垃圾話相處中,我感覺自己好像久違地開啟一段沒有負擔的人際關係。在多數的時間,我的生活只有我,與拍攝回來的素材,我常常一整天不會和人類對話。在我的房間,唯一會發出聲音的,只有畫面裡不停輸出的演員。他們不需要我給出實體的回應,只需要我的滑鼠和鍵盤,幫他們創造下一場的指引。這份工作有時離我的肉身距離好遙遠,我好想做好,可我沒有信心能抓住離我很遠的東西。

阿豪是活生生且在眼前的人。他說他不想去公司上班,是最胸無大志的那種性格。跑計程車賺賺錢過生活,沒考慮過更難的事。空閒的時候,他會跑去看電影打發時間,日常也沒有其他人相伴。

我上車前和朋友報平安的次數漸漸少了,好像也習慣這個搭車回家的睡前儀式。阿豪是個電影麻瓜,完全不曉得電影是怎麼剪出來的。通常我厭煩於與他人說明我的工作細節,畢竟這並不如觀眾所想的浪漫寫意。但我發現我並不討厭跟阿豪描述我的煩惱與瓶頸,因為我不在意這個陌生人對我的好壞評價。他也對於明明在做喜歡的事情,卻越做越患得患失的停滯感沒有概念,嗯嗯啊啊的回覆飄散在空中沒有重量,反而讓我在訴說過程中好像多了一點勇氣面對現實生活。

這點微小的勇氣讓我終於決定,試試看用體制內但之前抗拒的方式,來處理失眠與壓力問題。

我去看了諮商,也掛號了精神科領藥。藥物是有效的。服藥後的半個鐘頭內,睡意會奇妙地湧入。你知道這並不來自你的體內,也有一種童年喝咖啡廣場飲品的廉價感——一點也不天然,有種化學的味道。但它們非常順口滑暢地溜下喉嚨,讓人明明深知充滿了添加物,卻又忍不住上癮。接著我的意識會變得朦朧,好像有一個巨大的鐘擺在我的腦袋裡形成,左右來回地擺盪。掃到最高點的時候,我還能聽到非常強烈、呼嘯而過的風壓聲。

恍惚間我依舊能看見腦中的黑影。它依舊在房內,堅持端坐的姿勢,但它的頭會慢慢跟著搖晃起來。當它的擺動頻率與鐘擺完全重疊時,它會啪踏一聲側倒在它的床上。那瞬間我會眼前一黑,成功入睡。

初始我很享受這種感覺。服藥過後的睡眠十分深層,有時連夢境都不會有。但醒來後的我總是發睏,好像剛剛數小時的昏睡都不存在一樣,不論睡得多晚,都能隨時再睡下去。睡意像一團霧氣纏繞,在氤氳中,明明是在白天,鐘擺還是繼續地擺動。我感覺連身邊實體的人,都離我越來越遠,語言必須很大聲地喧嘩,才能進到我的耳朵裡。而在夜晚,黑影似乎也漸漸習慣我的招數。當我服藥後,它會從行李箱拿出各式各樣我沒見過的道具。比如眼罩,它將雙目遮蔽,試圖不看鐘擺行徑的軌跡。比如耳機,依它上下劇烈跳動地方式,我猜測它可能聽著最激昂的搖滾樂。我甚至看過它拿出繩索,很堅決地將自己的軀幹死死固定在床架上,控制自己的身體不跟隨鐘擺擺盪。

它這麼抵抗的時候,藥就沒效了,我還是睡不著。

醫生在白板上畫了圖表和我解釋。入睡點有一個固定的高度,藥物會幫助我突破那條線。但若我的焦慮太大,頭腦便會下意識地抵銷藥物,於是原本的藥劑量可能就不夠了。他建議我將半顆藥量提升至一顆。

但我知道不全是那樣。我在想失眠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在於物理身體的難受不適,而是在於精神意志的點點入侵。他會讓你懷疑自己清醒時所做的事,誘惑你就此加入黑暗的陣營。我漸漸開始覺得,即便失眠要承受漫無的天光,需要靠服藥維持的白日夢遊生活,有時反而更加黯淡。我不得不承認,我睡不著的時候,好像還比較快樂。醫生看不見那黑影,但我看得見。我能看見黑影的肌膚因近日竭力地抵抗綑綁,被繩索磨破的痕跡。它會掉下黑色的皮屑,淡淡地灑在房間的地板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個感覺,如果這些黑色的屑屑將房間淹沒,黑影完蛋了,我也會一起完蛋。

「我完全聽不懂。」我跟阿豪講的時候,他很直接地說。

我很洩氣。

「不過你去看醫生了,難怪你最近散步比較少。」

「對啊,如果吃半顆藥能睡著,我就不會出門了。」

「你散步的時候都去哪裡?」

我把我腦中的圓形路徑地圖,大概跟他說一遍。

「喔⋯⋯幹!」他倏地睜大眼睛。

「幹嘛?」我嚇了一跳。

「你知道那個圓上⋯⋯」

「幹嘛幹嘛!」老是半夜走在路上,我心裡也是會害怕的。

「有一個橋,那個橋下⋯⋯」

「你要是下一句還不一次說完,我真的會翻臉。」

他深吸一口氣,大叫:「那個橋下就是靠近圓環那裡有一間超好吃的滷肉飯半熟蛋超香!」

「幹,你這個白癡。」

那天我沒有睡意,就和他一起去吃滷肉飯。

「不想睡覺,要不要去看電影?」他提議。

「不要,你是陌生人欸!」我非常理智地堅守人設。

他哈哈大笑,跟我分享:「我把《一一》看完了。」

「真的假的!」我又驚又喜:「上次講都那過麼久了,我想說你一定沒興趣看。」

「我有,但我在家裡看,花了我三個禮拜才分批看完,總共睡著四五次。」

「⋯⋯」我用恨鐵不成鋼地表情瞪他。

「但還是有覺得好看啦!我很多地方沒有看得很懂,有時候還是很無聊很悶,不過有些片段好像又還不錯。」

「你最喜歡哪個片段?」

「我喜歡 NJ 遇到舊情人那條線,但是,哎呀,我也不會說為什麼欸,就是有感覺。」

「那你都在哪些地方睡著?」

「你要幹嘛?」他突然有戒心。

「我要檢討你,你要懺悔。」我用筷子對準他。

「⋯⋯你好恐怖。」

他支支吾吾,遲遲不說是哪些點讓他發睏,接著爭辯都是他家的沙發太舒服了。他用很華麗的辭藻形容他的房間。他的沙發是黑色的,桌子也是黑色的,電視機也是黑色的,太無聊的情節他看著看著,眼前也會變成黑色的,然後就會睡到流口水。

「啊你的失眠都沒有比較好嗎?」

「還好,我覺得我這個工作結束後,應該會好一點吧。」

「喔。」他想了一下,問我:「《一一》這麼厲害,你覺得剪他的人,那時候會不會也可能偶爾睡不著?」

我突然像被什麼擊中了,說不出話來。

「如果會的話,你現在的失眠也很值得吧。」他呼嚕呼嚕地把剩下的肥肉和蛋黃掃完,站起身來,又開了個自嘲玩笑:「或者,你們如果跟我一樣,是一個無聊的人,就不用怕失眠了。隨便看長一點的片子就會睡著,超方便的。」

回家路上,我們依舊聊著天,但我的鼻子有點酸。我不敢看後照鏡的自己臉上的表情,我怕我是真的想哭出來。

我依舊失眠,但比較安份地聽著醫生的指示吃藥了,他如果建議我吃一顆,我就吃一顆。他叫我不要想什麼,我就不去想什麼。當看著黑影在房間裡掙扎時,我學會關上心裡的眼睛,盡量配合藥力入睡。早上起床,我都像吊點滴一樣,往自己心裡注射一點點相信,讓自己足以打開房門,走進天亮的人群裡。我克制自己不去回應腦袋裡的低語,有聲音在反覆地說服我,我做不到。連睡覺我都做不好,怎麼有可能把任何一件事做好?但沒關係,每天打開電腦,我就像走路一樣,只需要儘可能地再往前多走一步,就算是前進了。再多剪一刀、也許今天的我還能再多剪一刀?真的感覺離電影遙遠的時候,我會想到阿豪,瞬間對故事的角色產生親切。我想這些小小的人物,可能確實是存在於世界各地,像阿豪一樣擁有靈魂的人。只要我繼續往下走,說不定哪天就有機會在真實生活中遇見。

我適應了某種頭痛與思考的平衡,慢慢發展出一種剪輯的節奏。剪到極致的時候我不再感覺呼吸困難,而是被眼前自己剪出的血肉之軀弄得熱淚盈眶。在忙碌與非自然的化學睡眠間,我下班需要散步的次數大大地減少了。

好久沒看到阿豪了。聊了那麼多次天,我們連個私人聯絡方式都沒留下。我們應該已經是朋友了吧?下次遇到的時候,也許還真的能一起去看電影。工作空檔我偶爾會這麼想。

八月的時候,我終於結束了這份壓力巨大的專案。我的導演看起來很滿意,他請我吃了一頓飯,跟我說我剪出了某種他未曾想過的人物狀態與情感。我鬆了一大口氣。那天便把檔案全數交出去,一切塵埃落定後已將近午夜十二點。

我打算去便利商店買個熱飲,休息一下,然後看今天稍晚會不會遇到阿豪。我有很多事想跟他分享。比如我好像有點在意他說的話,我其實並不覺得他是個無聊而一事無成的人。

我走到巷口的全家,結果萬萬沒想到,我就這麼巧地看到了熟悉的車。阿豪正在放一位客人下來,我笑著迎了上去,阿豪也正好搖下車窗。

「小姐,」他用我很熟悉的嗓音,對著剛下車的客人笑說:「你不要嚇到,只是想順便問你最近有推薦的電影嗎?我也滿喜歡看電影的。」

顯然他們剛剛在車上,也度過很好的時光,也顯然那個女生不像我這麼陰陽怪氣難以親近。她只頓了一秒,就笑著回頭,暢快地聊起來。

我莫名地感覺全身冰冷,從血液裡竄出了一股想要逃跑的衝動。掙扎了幾秒後我遵循本能轉身,一步一步走掉了。阿豪應該有看見我,因為在我即將走出便利商店的範圍時,我聽到身後有遲疑呼喊的聲音:「欸?欸!」

那剎那我有點遺憾。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對我而言他是一個特別的司機,我知道他的車牌,他的駕駛證姓名,但對他而言我好像只是一個常見而沒有姓名的乘客而已。

我躲回了工作室,過了幾分鐘,阿豪的車開來了門口,停在了老位置。我隔著毛玻璃,看著他。他好像不太確定裡面的人是不是我,猶豫踱步了一會後,照慣例點起一根菸,抽完便上車離開了。我在屋裡站著,其實心裡很清楚,現在任性的人是我,他只不過和我一樣是寂寞的人。可我無法忽略那個溫吞侵略的背叛感。我知道是我自己錯過了最後那隻菸的時間,或其實是整整兩個月。

後來我確定他離開了之後,並沒有再叫新的車。我拉下了鐵卷門,從反方向走路回家。我竟然是在這天,繞完了另外那半邊的圓。

更奇怪的是,從隔天開始,我再也不失眠了。我成了一個早睡早起的正常人,也找回了工作的樂趣。既不需要靠書籍、電影、宵夜以及散步來助睡,也不需要靠失眠來為自己的靈感不順增加藉口。我甚至有餘裕與人類朋友們維持正常的社交關係,不太多,也不會過少。這彷彿是一種交換,我離一個人遠一些,反而離這個世界靠近了點。

我每晚依舊能看見那個黑影,不開燈端坐在我腦中的房間。但它試圖直視我,使我的睏意消失的時候,我會開始想像這個房間的其他東西。我在它面前安放了一個黑色溫暖的沙發,一個擺滿零食的黑色茶几,以及一個如戲院螢幕一般大的黑色電視。我會邀請它從床上下來,一起看一部電影。當畫面在播放《一一》時,我想像自己和它說話,這段你喜歡嗎?無聊嗎?該不會想睡了吧?黑影初始有點抗拒,但如果我堅持,它會看下去。它看著看著流出口水睡著時,真實世界的我也會一起睡著。

我再也不需要藥物了,這樣的入睡方法再沒有失敗過。唯一的副作用是入睡的那一秒,會覺得有點寂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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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夫帕夫小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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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工作者。逐漸接受自己的學院,還在努力引此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