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輯工作幾乎是既劇本創作、現場拍攝後，處理內容與敘事可能的最後一關。從大學畢業後嘗試至今，經歷了許多摸索，不敢說自己已是成熟的剪輯師，但這七、八年間，確實有許多片子的剪輯過程，既有機又印象深刻。最近興起把一些以往的筆記整理寫出的念頭，決定從 2018 年的短片《宛如煙火》開始。如有餘力，應該也會逐漸更新到近年來有參與短片輔導金的一些作品：《橋頂少年》、《海都是海》、《呼吸練習》等，甚至一些有趣的 MV 或廣告。
比起高談闊論談論影像設計，更像是私人紀念性質。有獻醜的地方請多包涵。
影片介紹
《宛如煙火 Like Fireworks》
導演：張庭瑋
★德國奧柏豪森國際短片影展，青少年與兒童單元
★MOD微電影金片子創作大賽百萬首獎 MOD Microfilm & Golden Short Film Contest Best Film
★關渡電影節 Kuan-Du Film Festival
簡介： 台北車站南陽街，兩個高中少女奔向演唱會，卻記錯了開演時間。這意外多出來的時間，讓她們多了些對話的空間，也讓她們有機會向青春道別。
緣起
2018 年，我以剪輯師的身份，與友人導演一起參與了短片實驗室。當時的短片實驗室還是自由報名制，並不是與短片輔導金直接綁定的狀況。更像是讓創作者如果影片拍攝完後，在後期遇到了困難，可以參與課程，聆聽業師的修改建議。
我在那裡遇到了導演庭瑋，她帶來的片子便是《宛如煙火》。我們其實原先就是認識且合作過的，她的畢業製作在經由朋友介紹下找到我剪輯，沒想到在短片實驗室又意外碰頭。
在課堂上我也看了當時的《宛如煙火》，下課之後我們線上聊了幾天，庭瑋跟我分享了她在後期遇到的瓶頸，也詢問了些我的意見（當時沒有意識到，現在回頭想想，感覺小面試已經開始了！！！）
最後，由於她和原本的剪輯師卡關許久，她誠懇地問我有沒有興趣接手試試。
《宛如煙火》是關於兩個高三少女，某個晚上在西門町 hang out 所發生的故事。
那時身邊的朋友，有看過片子的，多數勸我不要接。他們認為老實說的確比較混亂不太好看。節奏偏向冗長，只看到兩個女生西門直直撞，笑鬧玩到尾，沒有什麼重點，也不懂影片要講什麼。甚至在短片實驗室的課堂上，也有老師委婉表示除非重拍，不然挽救的程度有限。
沒看過片子的，其實也勸我不要接，因為接二手攤子在多數印象中是吃力不討好，弄得不好成效沒出來，人情上也兩面不是人。
但我還是衝動答應了（？）總覺得這個題材打到自己的青春回憶。自己是否也曾經用這樣的眼神凝視過生命中重要的人？穿著制服在補習街穿梭的樣子、自己也未曾圓滿的那些遺憾，強烈地湧上來。
當時並沒有考慮太多，只是單純地想試試看，能不能剪出，我好像有隱約看到的那些靈光。
修改方向一：確立真實情感
拿到劇本與素材後，我埋頭翻閱了很久，得到了第一個結論：兩位女生之間一定多少有情愫！不要騙我哦！
在我的觀念中，「情愫」不見得直指愛情，但人與人之間一定有種關係是重要，且互相在意的。如果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幹嘛陪你在外面瞎混一個晚上！
在原先的剪輯版本，兩位角色看起來比較像單純的好朋友。於是我詢問了導演，導演也證實了我的猜測。在一開始，她的確是覺得有單戀的元素在裡面，只是寫劇本時不覺得要特別強調。整體在她的想像中，友情的重要程度還是大於愛情。
我思考後告訴導演，我覺得這樣的情愫，一定要剪出來。只強調純友誼，所有的台詞，都只會停留在台詞本身，沒有其他隱涉。但當關係中有了糾結與拉扯，即便是再日常普通的話語，讀起來都會莫名有互相角力的言外之意。這樣的化學效應是非常魔幻的，一切的分離與成長，也會更加不捨與惆悵。
由於原先的設計上並沒有想特別強調，因此我花了許多時間反覆去撈、偷角色的表演。我從素材中感覺莊愷柔（陳子玉飾）比較有機會做一個暗戀者，陳儀寧（柯子宥飾）則有機會組成迴避者。因此莊愷柔的素材中，只要能跟炯炯有神、眉宇熾熱等關鍵字有關的瞬間，我都盡量搜集起來；相反的，陳儀寧的素材中，只要能和「閃躲」沾上邊的（哪怕只是眼睛沒有意識地往旁邊撇了一下），我也一一挑選出來，在剪輯中嘗試安插或多留幾秒給這些眼神。
最後，因為要改成「喜歡稍微明顯一點的方向」，我把莊愷柔原本比較大而化之、我們對朋友會兇一點的那種不耐感收回了不少。畢竟對喜歡的人，應該會更細心與有耐心一些。
在幾版排列組合中，終於讓兩人的關係看起來好像稍微有付出、有索求、有不安、有逃跑，某股新味道也重新長了出來。
修改方向二：定出主角
原本的設計比較像雙主角制，兩個人篇幅差不多，我覺得這也可能是使重點不突出的其中一個原因。由於已經定出了兩人的情感關係，我認為可以把主角放在莊愷柔上，將今晚經歷成長的任務交給她。
不過，這畢竟就是兩人度過一夜的故事。所有的情節都很日常，情感流露也在暗處，十分微小。如果是用刪除另一位的鏡頭戲份，直接粗暴地強調主角，可能會使得故事越來越扁平，所以還是盡量在對話戲的來回上多琢磨。
主要還是把發動點放在莊愷柔，希望陳儀寧的鏡頭語言都是「莊愷柔眼裡看見的陳儀寧」。讓觀眾完全明白主角是莊愷柔，也把莊愷柔呆呆凝視的反應鏡頭，處理得更像「聽完喜歡的人說話之後的反應」。
而陳儀寧的鏡頭，也不該直接減少，適時地插入可愛興奮的說話，或者落寞可惜的抱怨，藉由表演魅力，讓大家覺得「喜歡這麼可愛的陳儀寧是很合理的事」，才有機會讓觀眾一起喜歡上陳儀寧，然後在片尾和主角一起失落。
修改方向三：重順場次順序
原本的遊樂順序不是現在如此。
我做最大的調整，是將聊到關鍵台詞：「以後的男友」的遊樂場，調到所有玩樂最後，讓莊愷柔忽然被戳到的意識、低落的狀態能延續到下一幕，也把這場的情緒暗示做明顯一點。
若按照原本鋪排，遊樂場的對話結束，接下來又像無事般跑去其他地方玩，情感的重點便無形中又模糊了。
另外也直接刪除了些資訊量重複的相處場次，讓整體節奏更輕快流暢些。
私心補充：當小偷的成就感
在遊樂場之後，8:12 秒開始的雜貨店場次，我個人在看素材時其實是非常喜歡的。我認為兩人在買酒的對話：「你先」、「不要你先」、「你要什麼？」、「那你要什麼？」很像曖昧中的推拉。主角莊愷柔看似贏了，陳儀寧捱不住僵局先行打開了冰箱。但陳儀寧瀟灑走掉，留在原地甚至需要趕緊跟上的卻是莊愷柔。誰是關係中的討好者，其實已經很清楚。
為了傳達出這個感覺，我盡可能刪除這場戲的打鬧，留下比較冰冷的鏡頭。這實在不太容易，因為原先設定上還是比較逗趣歡樂的氛圍。為了延續遊樂場的低落伏筆，凸顯尷尬的狀態，可以說是最用力去偷取表演空間的一場。
比如兩顆沈默僵局的鏡頭，印象中都是勉強偷出來的。其實這邊的聲音，導演都還在講戲，還沒有喊開始。但很幸運地攝影提早先 roll 了，而演員思考的狀態也在情緒上，因而可以把這個狀態做出來。
雖然這在剪輯上，也是很常見的基本技法，不是什麼大事，但當時找到解法時真的鬆了一口氣。一直到順到這裡，我才比較有信心，這支短片的新脈絡可以成立，所以特別感動。（謝謝提早 roll 的攝影師救我⋯⋯）
另外在最重要的公園場次，也是調整了對話順序，讓重點更加自然強烈。
私心補充：DV 畫面的選擇
DV 拍攝的素材非常奔放與豐富，搞不好都能單獨剪成一部片了。要如何適切使用，當時也迷失了一段時間。後來也在冷靜思考後回到正軌：DV 應是主角心境的延伸，沒有必要喧賓奪主成為主敘述視角。因此除了小小調劑一些轉場的潤滑，其他時候只要如戲中一樣，作為主角莊愷柔的眼睛，把她眼中喜歡的陳儀寧呈現出來就可以了。所以， DV 畫面的挑選上的最大原則，就是一定要能感覺到愛。
小結
雖然是多年前的小品，並非什麼神技之作，現在回頭看當然也有可以更好的地方，但為何挑選作為工作回顧的第一篇，大概是因為我在這支片確實感受到剪輯的價值與力量。
後來修改完，回到短片實驗室給老師看時，收到了「這是剪接進步幅度最大的一組」、「原本以為沒救了，需要靠花俏特效和音樂才能挽回，驚喜只透過剪接便修改成這樣」、「喜歡兩個人之間的韻味」等回饋。也有女生朋友告訴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小品，完全讓她想起高中時讀女校、暗戀好友的回憶。即便是沒有相關經驗的朋友，至少也讀出青春逝去的韻味，不再覺得片子雜亂無重點。
導演和工作人員也告訴我，他們覺得很喜歡、很棒。（應該有誠實吧！）
在這個其實許多導演都自己剪輯，甚至有人會說，剪輯師只要會用軟體就可以當的時代，我在這支作品的工作經驗，得到難能可貴的溫暖與踏實感。後來此片在 MOD 比賽中，拿下了百萬首獎以及最佳女主角，甚有機會入圍了國際影展，我也感到與有榮焉，彷彿自己也受到了大獎的肯定。
謝謝導演庭瑋與原本的剪接師相信我。
謝謝莊愷柔和陳儀寧。謝謝青春的回憶。
謝謝我的直覺，接下了這部片子。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