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再「白目」一點 ── 談談我對亞斯特質的省思與仰望

陳和謙
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
Sep 17, 2020

和一位朋友交流,討論到「想像別人的立場」這回事。

對方提到覺得自己有亞斯伯格的特質,總是不容易想像別人所採取的立場為何。

不知怎麼地,我竟因此受到觸發,莫名想到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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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斯 trait

從小到大,身邊總有些人比較「奇怪」,雖然沒有到思考脫離現實的「妄想」等級,但行為和想法總是稍微固著一些,也不在社交上那麼容易討人歡喜。

每當這樣的人又做出了什麼神奇的行為,附近的同學、同事們,常常面面相覷、竊竊私語,有時在背後輕鬆地拿他開玩笑,日子一久,群體間開始有了共識,有些人甚至覺得公開欺伍他也不打緊了。

這樣的人,常被稱呼為「亞斯伯格」。

本圖引自 亞斯的厚帽子 懶人包,由 Info2Act 協同多位醫師製作(不包含作者)

「亞斯伯格症 (Asperger Syndrome)」其實是精神醫學裡的一項診斷。進醫學系後,我漸漸知道,一些比較輕微的「亞斯伯格症」患者,確實會以「缺乏同理心」、「社交困難」、「對特定事物展現強烈興趣」…等作為典型表現。然而,在精神科見實習與國考的歷練後,便瞭解這些人不見得真的符合「亞斯伯格」的診斷 ── 畢竟如果對方沒有因此喪失生活功能,精神科屬性的診斷標籤只會帶來汙名,無法指引進一步的治療處置。

面對這樣的人,在我的同溫層裡,人們通常會修飾一下,改稱其為具有「亞斯伯格特質 (Asperger trait)」,口語上簡稱「亞斯 trait」。「亞斯 trait」幾乎成了圈內人才懂的一個成語,語詞中蘊含一個人大量的性格訊息。

這天,當這位朋友形容自己有「亞斯」時,語氣不禁流露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彷彿自己的性格有種缺陷,令人苦惱、神傷。

產生這種情緒很可能是因為,過去我們都曾有過太多經驗,目睹人們在形容別人「亞斯」時,嘴角那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聽覺神經從對方狡黠的語氣裡,捕捉過太多次暗藏的睥睨、偽裝的歧視。

令人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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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隱微的經驗使我漸漸明白:

有時候人們形容別人「亞斯」,只不過是想換個用詞,優雅而晦澀地辱罵對方「白目」而已。

然而,不知何時開始,自己心中偶爾會浮現一個念頭:「這樣的白目,真的是壞事嗎?」

如果能再白目一點

固然亞斯 trait 的表現是「比較無法同理、同情他人」,但就算今天一個人「正常」了,可以充份「同理、同情他人」,就真的在各方面都會比較好嗎?

未必。至少若如此,那人平時所承受的環境壓力的基礎值就更高,或說是「從眾」的壓力就更大。

怎麼說呢?

用一個令我印象深刻,同溫層的伙伴們也會很有感的情境,作為例子:

在醫院裡,晨會等的各種大大小小的會議,常見的模式都是住院醫師報告完,主治醫師接著發言、評論。會議最後,拿著麥克風的主任會問:「在場有誰有什麼不懂的嗎?」

這時,如果報告裡的許多內容令你困惑不解,你會選擇努力積極地提問嗎?

每當主任這麼問,接下來,現場往往頓時陷入寧靜,鴉雀無聲。

這不是很奇怪嗎?台下坐了那麼多醫學生,報告內容常常也沒有先鋪陳背景知識,過程中又用許多當科人士才熟悉的縮寫與簡稱,一場演講或報告下來,明明就很多不理解的!

況且,開會就是為了要提升自己,有問、有釐清,才會有進步不是嗎?但台下的人為什麼就是不提問呢?

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程度太差,但後來才發現,其實是自己比較「亞斯 trait」。

如果一個人有足夠的能力,能夠同理、同情其他人,將不難發現:

大多數的人選擇沉默、選擇讓它過去,是希望避免接下來的場面陷入尷尬。

「主任在場,報告的是我的上級(學長姐),我問了這問題,萬一他回答不出來怎麼辦?」

「剛才聽不懂恍神了一下,萬一我問的內容,講者前面有提到過,不就揭穿了自己先前沒完全在認真聽嗎?」

「那啥?我不瞭解,但看大家都一副有懂的樣子。說不定我問出來之後,主任會斥責連這麼簡單的都不會!叫我回去好好讀書!」

所以,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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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化的代價

曾幾何時,我漸漸發現,所謂「同理心」,竟然使得在現場的提問都變得那麼需要勇氣。我所獲得的聰明,竟使自己放棄。

我們都一樣吧?因為害怕白目,所以從眾。

從眾,一方面是為了追求正確,二方面是為了追求被接納。

延伸閱讀:你為什麼總要和別人一樣?心理學解釋「我們為何從眾」

如果今天,兩者只能取其一:從眾就無法學習,學習就無法從眾。那麼,我該如何抉擇?

還記得非常多回,自己都是在苦苦掙扎之後,才提心吊膽地舉手,怯懦地發問。

事後回首也漸漸發現,原來在課堂上或者會議裡,用心向學,竟然是一件那麼困難費力的事。

無數次我多麼希望自己不要那麼有同理心,讓我不必承受群眾的壓力,心智能夠直接略過眾人的目光,單純順從內心指引,展現出「自由」的行為。

不必壓抑,不必漸漸世故,不必學會隱藏,不必失去本初的自己。

雖然我想努力成為一個好人,但卻不需要誰為我來加冕「社會化」的皇冠。如果能再「亞斯」一點,我就能更天然地追求內心所嚮往的知識。如果能再少一點費力抵抗,我就更能在朝著前往真理的路上,盡情狂奔。

到底是誰規定,神奇寶貝就得進入寶貝球?人就是要社會化呢?

確實,社會化使人們漸趨一致,進而為群體帶來穩定與安心,但那樣的一致,不論對於個人或社會,真的是比較好的嗎?社會化所需消耗的心理成本,是否被考慮過了呢?

對各方面都接近平均值的人們而言,要獲得群體的接納,或許不是件太辛苦的事。但至少對於我,以及其他許多人而言,那意味著一種束縛、一種禁錮,一種對自身理想與自由意志的慢性腐蝕。

另外,或許我有足夠豐厚的生理本錢,能夠扛得住如此負荷,但總有些人不是。來自社會環境的心理壓力,不正也就是促發許多精神疾患的潛在因子嗎?

所以,你告訴我,你羨慕著擁有同理心的我。其實我倒覺得,自己挺羨慕能夠多一點亞斯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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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和謙
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

長庚醫學系畢業,現任台北榮總家醫科住院醫師 Resident of Family Medicine, 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