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筆記】2 │ 精神科核心能力 ── 會談心法及技巧整理

陳和謙
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
14 min readMay 27, 2020

在精神科,會談,是醫生為了做出診斷和決定治療,與病人進行的目的性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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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談,不行嗎?

會談之所以必須,是因為現階段的醫學,沒有任何工具(包含生化指標、影像、基因檢查)能夠檢測出大腦神經傳導物質 (neurotransmitter) 濃度的異常,來診斷和評估精神疾病。

即使能夠偵測腦神經活動訊號的「功能性磁振照影 (functional MRI)」,從 1990 年代至今,在精神醫學領域累積了大量論文,但就算如此,它在診斷和治療精神疾病這方面,也仍是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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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明太抽象嗎?

那換一個直白的說法。

現階段,就算你花 100 萬、1000 萬,綜合一個人所有的抽血指數、影像數據,以及基因檢查的結果,交叉分析來診斷精神疾病,它的效力,也比不上精神科醫生跟你會談 30 分鐘。

會談,就是這麼重要。

在這 30 分鐘裡,精神科醫生透過詢問病史,衡量你的思考、知覺與情緒來做出診斷,並在人類醫學的數據基礎上決定用藥。

這一切靠的就是會談。

它是現今,讓精神異常的病人回歸正常生活,被歷史驗證最有效的方式。

不過具體來說,會談該如何進行呢?

會談起手式:詢問就醫原因

據資深前輩醫師的分享,與精神科病人會談時,最重要、最有價值,也最適合用來開場白的問題,就是:

你為什麼被帶來醫院?(門診)
你為什麼會來住院?(住院)
為什麼某某人請我(精神科醫師)來看你?(照會)

這問題的好處,在於它毫不拐彎抹角,而是單刀直入刺向痛點。

從對方的回答,常常就能判斷出他是否有精神科方面的問題。

我肚子痛,在急診做了電腦斷層,醫生說膽管有石頭要住院開刀。

這聽來是相當合理的解釋。

但如果對方的回答「怪怪的」,那就要特別小心:

因為我胡思亂想/因為害怕/因為想逃跑
我哥哥打我/親戚性騷擾我/我媽媽一直唸我/姐姐盜領我存款
沒什麼啊/我不知道

不過,即使病人做出了不合常理的歸因,回答結果令人納悶,會談者也不應打從心裡直接否定對方。

病人的回答或許超出一般生活經驗,讓我們難以理解,但我們仍要相信,對方是真誠在訴說「自己感知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會談者需要謙卑地去聽、去體會。

然而同時,我們也必須認清:

社會性的理由只是藉口,只是誘發或加重的因子,不會是真正的住院原因。

畢竟,正常人要是被打/被性騷擾/被媽媽唸/被盜領存款,也都不會需要住院。

要讓病人進到醫療體系裡(精神科急性病房)調整藥物、給予治療,病人一定需要有病生理方面的問題。

如此一來,入院後,醫生才有辦法透過醫學方法,來改善他的情況。

會談心法

與精神科的病人會談,其實相當違背人的本性。

一般情況下,我們問別人話,別人的回答若是巔三倒四,我們頂多就只再問一句,若對方的回答還是不著邊際、顧左右而言他,我們本能反應常常是轉身就走,不想再浪費時間。

但這樣一來,什麼訊息都得不到。不但沒辦法判斷出病人的異常,更無法解決病人(和家屬)的問題。

要成為精神科醫生,首先必須先成為一位「好」的會談者。

所以,必須在行醫路上時時磨練自己,心態虔誠修行。

會談過程中,會談者應對抗自己「不想浪費時間聽病人瞎扯」、本能的抗拒心理,保持謙卑的心,虛心存疑,真心想瞭解對方,進而詢問/追問/深一步問: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會…/我不太懂…

可以多告訴我一些嗎/我還沒聽懂,可以再解釋一下嗎/但我還不瞭解/咦~照理說來,應該會是這樣啊,但怎麼不是呢?

在以上例子裡,具體的問題會長這樣:

你說的「胡思亂想」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會害怕/我不太懂,你為什麼會想逃跑

哥哥是怎樣打你,可以多告訴我一些嗎/我沒聽懂耶,親戚是怎麼性騷擾你呢/我不瞭解,你媽媽一直唸你,跟你要來住院有什麼關係/咦~照理說來,被盜領存款應該是要報警把姐姐抓走,怎麼會是你來住院呢?

若是對方接下來的回答太簡短、甚至沉默不語,會談者可以說:

再說說看/可以補充一下嗎/比如呢?

當病人回答太冗長、甚至開始離題,會談者可以說:

這個細節我先把你打斷/等等,我比較希望先瞭解的是…/對!但是我比較想先知道的是…

而當要開啟一個新話題時,可以說:

我很好奇…/我還想知道…/我不懂的是…為什麼…/可以讓我瞭解…嗎?

這些問題嚴格說來,也不是高深的學問。之所以它會成為「會談技巧」,就是因為會談者其實在心態上很難做到:

「正常看待病人,真正好奇、想瞭解對方要說什麼。」

我們總是自以為是地,歧視他們。

對吧?聽病人在講「外星人如何把我衣服鈕扣上的炸彈引爆」時,我們心裡總是在想:

你在工三小/媽呀你有事嗎/為什麼我要浪費時間陪你這神經病說話/天殺的你到底怎麼可以這麼瘋

我們控制得住自己外顯的行為,但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這正是不足所在!

心態上的不成熟,就會反應在會談技巧的低落上。換言之,面對精神病患者,只要我們在心態上的修練有到火候,會談功力至少就達到了七成。

這也就是為什麼,會談首重「心法」,而「技法」只是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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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談軸線

然而,空有心法還不夠。一直順著病人講的話繼續聊下去,常常會沒完沒了。

會談,像是一趟旅程。沿途我們雖飽覽風景,但內心仍要掌握好軸線,才不會在路途中迷失方向、忘記了終點。

會談過程中,最核心的軸線是:症狀 → 行為 → 干擾或危險。

例如:幻聽(聽到外星人說有人要來害我)→ 攻擊(我拿雨傘打人,要把壞人趕走)→ 造成社會干擾/危險。

經整理、融匯之後,我個人決定參考經典著作《關係花園》一書中,所提出的溝通模式:知覺 → 解釋 → 感受 → 意圖 → 行動,把症狀拆解成前面 4 步。

例如:知覺(聽到地底下有聲音)→ 解釋 (是外星人在跟我說話)→ 感受 (我很害怕)→ 意圖 (我要採取防衛,把壞人趕走)→ 行動(拿雨傘打人)

會談過程中,以上幾個心理階段,可以分別用不同問題來詢問。

知覺(感知)

你有看(聽)到什麼嗎?你是怎麼感覺到的?別人有感覺到嗎?

解釋(思考)

說說看:這是為什麼?這樣代表什麼?這是什麼原因?你認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要這麼做?那可能是因為什麼?比較可能是 A 還是 B?為什麼外星人會…?

感受(情緒)

你有什麼感覺/心情?我不太能體會,可不可以再說一點?

意圖(決策)

當時你怎麼想?你覺得應該做什麼?你當時…是為了什麼?它讓你怎麼樣/讓你想做什麼?我看病歷有寫到/你家人有跟我說…那是怎麼一回事?

行動(行為)

後來你怎麼處理?你做了什麼?這件事對其他人造成了什麼影響?

有了以上脈絡作為線索,便能讓初學者掌握軸線,避免會談過程「很乾」、話接不下去,或者遺漏重要內容。

會談目的

然而,會談者時間精力有限,病人在會談當下的思考往往不正常,回答跳躍、話題飄忽。

我們常常沒有時間,針對每個主題,把軸線上的每個點都問清楚。

所以會談者心中,必須要有明確的「會談目的」。

隨著會談目的不同,著重的點就必須不同。這樣一來才能提綱挈領,不受病人回答所支配,不會話題跟著病人繞了半天,讓會談變成了不明意義的「聊天」。

臨床會談一般有 2 種主要目的:

① 瞭解症狀對生活功能的影響,判斷是否需要(住院)治療

(雖然更多時候,病人旁邊有家屬陪同,醫師從家屬方獲取訊息會更直接)

這時候,會談重點就不是去詢問病人的「症狀」,病人有多少妄想或幻聽都不是重點。

幻聽的聲音如果叫他要認真工作、孝敬父母,有什麼不好?

重點是症狀對病人的「生活功能」造成了什麼影響?是否會因為妄想或幻聽,造成干擾(咆哮、發出怪聲、亂拔插頭)或危險(企圖自殺、攻擊別人)?

如果會,那就需要住院。如果不會,即使病人有日常性的妄想或幻聽(就像是電影《美麗境界》片尾,主角仍然看得到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那又如何?他也不需住院。

或者說,別人也沒有資格認定他必須住院。

永遠記得精神科會談時,最核心的軸線:症狀 → 行為 → 干擾或危險。

不能單單只因主觀認為對方行為奇怪,就以醫療權力干預介入。一定要是患者的「行為」,造成了「干擾」或「危險」,影響自己或其他人的生活和工作,他才需要醫療介入,才需要來住院。

所以,這時會談的重點,就是「你的行為最後造成了什麼影響」。

而不是前面的「你怎麼想」、「你為何這麼想」、「你有什麼心情」。那都與目的無關。

② 追蹤病情變化,評估治療效果

第 2 種會談情境,是門診複診,或入住病房、經藥物調整後,要追蹤精神疾病的病情變化,與評估治療效果。

這時候,前述溝通模式中「知覺、解釋和感受」的部份,相形之下便重要許多。

因為這時醫生需要搜集更多思考、覺察與情緒方面的訊息,來評估病情是否有進步。

需要強調的一點是,會談時醫生雖然會詢問病人的知覺、解釋和感受,但主要目的並不是去聽取病人的歸因,和病人一起討論、辨證其歸因是否合理。

你聽到地下室的聲音,會不會是因為你童年有天晚上被鎖在地下室沒飯吃?

精神醫學不是心理學。

精神科醫生處理精神異常的本質,是要去解決「症狀」最終對「生活功能」所造成的影響。下處方給藥的目標,是要幫忙控制症狀,讓人恢復正常的生活功能。

精神醫學所著重的,是以人口統計中有顯著意義的「現象」,來做為評估依據。

當然這並不是主張,以精神分析或其它方式,提取個人過去經驗、背後動機所進行的「心理諮商」缺乏價值。事實上,面對受感情、重大事件影響,或者為內外科疾病所苦的許多情況,現階段的醫學反倒沒有辦法幫助人們擺脫陰霾、揮別恐懼。

在這些地方,心理諮商能做到的事,醫學無法取代。

然而,若當事人的情形是以妄想、幻聽,或情緒極端異常等方式來表現,那可就不一樣了。因為單憑「環境」刺激,也不會對一般人造成如此嚴重的結果。這些情況強烈暗示著「個人生理因素」的異常,那也就必須倚賴生物醫學的方法加以矯正。

這就進入當代精神醫學的守備範圍了!

精神醫學與心理學不同

總而言之,心理諮商關心的是成長歷程中,過去經驗對一個人所造成的影響。在心理諮商中,看不見的背景,是「過去經驗」。

而精神醫學關心的是生理因素,是腦部神經傳導物質分佈的失調。在精神醫學中,看不見的背景,是「腦部病變」。

所以才有鼎鼎大名的那句話:「精神疾病,通常是腦子的病。」

大腦中,哪些異常普遍會出現哪些特定的「思考模式」、「知覺」或「情緒」,是在數百年漫長的血淚史中觀察和研究出的結果。今天,當事人因為符合這類型的表現,所以醫生才將你診斷為這類異常,並採取相應的治療方法。

所以精神科臨床會談,不關心「心理動力」、不關心「童年受傷經驗」。會談的重點,不在於聆聽病人自己的解釋,而是必須釐清病人的症狀是否已經嚴重到影響「生活功能」,以及治療是否奏效。

會談時的關鍵提問

醫生除了要瞭解病人為何就醫,也需要訂定治療目標。

所以,還要知道病人「在沒發病時,日常生活功能可以維持到什麼程度」。

醫生會詢問家屬(或主要照顧者):

他過去 1,2 年在做什麼?
他比較穩定、沒有發作的時候,生活是什麼樣子?

是生活功能良好,住在家裡,像個一般上班族一樣每天去公司?如果不講,是不是沒有人看得出他有精神疾患,長期在服藥控制?

是生活功能有受到影響,沒有辦法勝任需要基本腦力的工作(收銀員、外送員),連站在路口舉牌都沒有老闆要他,平時就只能和爸媽或弟妹住在家裡,偶爾幫忙做點家事?別人是不是跟他互動不到一分鐘,就知道這個人「怪怪的」?

還是生活功能已幾近完全喪失,講話少有人能聽懂,平時行為舉止怪異,動不動就突然無目的地大叫、亂跑?家屬出於不得已,只好讓他住到康復之家或安養機構裡?

醫生也還會詢問:

他最近這一陣子這麼樣?
他之前急性發作,最嚴重的時候,會是怎麼樣子?
他近十年來最穩定的時候,長期是在吃哪一種藥?

醫生需要瞭解:病人是原本狀況就不好?還是最近才變差?變差多少?這些訊息都是非常重要的依據,來判斷這一次是否要調藥/加藥,以及估計病人能進步到什麼程度、判定什麼情況才算治療完成。

值得附註的是,「他今天有怎麼樣嗎?」不是個好問題。

因為精神疾患的發作,不論思覺失調、躁鬱症、憂鬱症,都一定是一段期間裡狀況漸漸變差,不會是一天內突然發生的事。病人不會一大叫、一吵架、一不工作、一有幻聽,就馬上被送來住院。

所以,只詢問當天特定的事情,常常沒辦法問到點上。

而當病人入住精神科急性病房,治療兩、三個星期之後,狀況逐漸回復到接近正常,這時候,醫生就要評估病人是否可以出院。

對於病人是否可以出院,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看他出院後,會不會繼續產生「干擾」或「危險」的行為。

該怎麼判斷呢?

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請家屬(或照顧者)帶病人請假外出,讓病人脫離病房簡單、缺少刺激的環境,直接到醫院外的花圃,甚至是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走一遭。

看看病人在看見車子、聽到狗叫之後,妄想、幻聽會不會變得更嚴重?會不會又出現失控的行為?

另外,即使病人沒有離開醫院,病房通常也會在上班時段,安排日間的職能治療 (Occupational Therapy, OT),讓功能比較好的病人進行團體活動。

比起病房生活,團體活動更加接近出院後真實的社會狀態。職能治療老師也會在活動過程中,趁機觀察和記錄每位病患的行為舉止(例:請個案翻報紙找工作),再在團隊會議時,將線索提供給醫師,也能做為是否適合出院的參考。

但若這些訊息不足,醫生也還是得通過會談,來判斷病人是否可以出院:

出院之後,你有什麼計畫呢?
如果先前的那些情況(妄想、幻聽)再發生,你要怎麼辦?
他們(要害你的人)現在不見了,是跑到哪裡去了呢?
他們是誰?他們在哪裡?他們會不會再回來?
如果回來的話,你不理它,但對方若是一直干擾你,你要怎麼辦?

透過精準的詢問,有經驗的精神科醫師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預測病人出院後究竟安不安全。

這點無論對社會,或是對精神科醫師本人都至關重要。畢竟誰也不希望病人在出院後,發生了鄭捷、鐵路殺警案之類的失序行為,對社會造成嚴重影響,帶給人群傷痛。

所以有時,順著病人的邏輯繼續追問下去,或者故意把情況描述得更離譜,刺激、挑戰病人,再觀察對方回應,也可以是會談的一種方式:

哇!我回家後如果也發現床底下有外星人,我也要把牠身上的晶片拔下來拿去賣!
譚得塞如果再來找你,那乾脆就一拳打死他好了!

總結

會談,是為了診斷和治療精神疾病,當代醫生掌握到的最重要的方法。

它的精髓在於心法,因為會談過程其實違反了人的本能。

面對病人聽似荒誕的回答,會談者不應批評或否定,而應該保持謙卑、想進一步瞭解的心,誠心詢問、和氣向對方請教,並且少講多聽。

會談時,常可用「詢問對方為何就醫」作為開場。後續過程裡需要掌握邏輯、軸線與關鍵提問。

會談中最重要的軸線是:症狀 → 行為 → 干擾或危險。而隨著會談目的的不同,要著重的項目也就不同。

如果是要判斷病人是否需要住院治療,那麼症狀就不是最重要的,妄想及幻聽的內容也都不是本質。要著重的點是病人的行為,究竟造成了什麼干擾或危險?

如果是為了追蹤病情變化、評估治療效果,那症狀(幻覺、妄想、思考型態)的細微變化,就會變成醫生需要關注的焦點。

最後,在病人出院前,精神科醫師也會透過會談,最大程度地確保病人及社會的安全。

謝謝精神科老師、學長姐們的分享,讓我完成了這些書寫與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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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和謙
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

長庚醫學系畢業,現任台北榮總家醫科住院醫師 Resident of Family Medicine, 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