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攝影給人溫暖是我最天真的初衷|李安峰
文字|柯霈婕 Janet Ko
Beautiful things don’t ask for attention.If I like a moment, I do not like the distraction of the camera, so I stay in it.
美麗的事物不需要招搖,面對美好的時刻,相機無疑是一種干擾,有時候我不按下快門,是不想快門讓我分心,只想停留在當下的這時刻。
聽完李安峰的分享,我腦中浮現出尚恩‧歐康諾(Sean O’Connell)。
尚恩‧歐康諾不是真實的人物,他是《白日夢冒險王》裡行蹤飄忽的攝影師,拍攝瀕臨絕種的雪豹,也深入衝突政局地區。
電影裡尚恩‧歐康諾的「不按快門理論」,跳脫「拍出」美好的常規,反倒是要我們用心體會當下,以及珍惜你所看到的重要。這個很多人探討與分享的攝影心境說到這裡就好,我更想説的是這張照片背後的真實故事。
這張影像的吸引力,讓我不自覺地將尚恩‧歐康諾真人化,而角色原型就是Marcus Bleasdale。
Marcus Bleasdale是一位人道人權攝影師,本來是一名銀行投資家,離開銀行是為了更理解巴爾幹半島的種族衝突,他帶著相機進入巴爾幹半島,接著成為了攝影師。他拍攝金礦開採影像,深入剛果東部戰地、難民營,也紀錄挪威北部最後一艘捕鯨船(挪威是世界上商業狩獵鯨魚的最後一個國家),到捕鯨船上記錄那些捕鯨人。
虛擬的尚恩‧歐康諾也好、真實存在的Marcus Bleasdale也好,他們都藉影像說著故事,那是我們世界之外的故事,引發我們的嚮往、觸動我們的憐憫、震撼我們以為的安全與安定。
李安峰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李安峰|一名四海為家的商業廣告/活動攝影師,常常在不同的國度拍攝不同型態的攝影工作。例如大型巨蛋的萬人演唱會,讓人血脈噴張的拉力賽車,光鮮亮麗的時裝周,有趣有創意的商業廣告,電影劇照或是海外浪漫的婚禮婚紗等等。由於熱愛攝影又熱愛戶外運動,在工作之餘總是喜歡在不同的國家細細的深入當地風俗民情,發掘許多發人省思與感人的故事。(文字來源:李安峰)
Hoysher Sherpa 曙光-雪巴
說起來慚愧,初次聽聞雪巴人,是因為李安峰。
再次搜尋雪巴人,是為了完成這篇側寫,然而,我險些就要掉入誤解雪巴人的資訊圈套。
搜尋引擎輸入「雪巴人」所列出來的搜尋結果多半是:高山勇者、聖母峰上的王者、雪巴人揹夫、專業高山嚮導、舉世聞名登山本領……多篇文章描敘讚嘆雪巴人的呼吸系統、超人體質,他們被冠上挑夫、揹夫的名號。
再進一步搜尋,出現2014年聖母峰雪崩、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這場災變奪去許多雪巴人嚮導的性命,也掀開雪巴人為生活搏命的血淚,Discovery頻道、國家地理雜誌開始探討雪巴人登山背後的苦楚,那是為生活在險峰搏命的不得不。
接著開始許多捍衛與探討人權、貧富、人性黑暗與不堪、文明世界與窮困古國的對立與互賴等議題,像是登山罹難者遺體要不要請雪巴人運回的難題、登山精神變調、人命的不平等、賭命的收入是5000美元、罹難卻只獲得政府400美元補助金……
我想起李安峰說他初次上山拍攝雪巴人,獲得的回饋並不友善,他們充滿戒心:「又是一個攝影師!來拍我們髒髒的小孩、背很多很重的東西,然後回去開攝影展。」顯然雪巴人過去對外媒不太有好感。
「但網路上的報導、紀錄片也好,滿多人關懷雪巴人的啊!」我心裡正納悶。
私下尋求李安峰的解答:
「大家對雪巴人的誤解是自1953 年後,陸續來的登山客長期對雪巴人的認識只停留在登山。全世界的人大部份都是,包括我自己在內。」他回答。
原來是理解的角度不同。
我們受到多數人的言論影響,習慣性地以同一副眼鏡去看他們呈現於大眾的面貌,卻忽略了他們可能有的真實面貌。
當我們對一個文化陌生與不了解時,我們應該更努力的去理解與發掘。而不是讓我們的雙眼蒙蔽了心靈,漠視對地球上任何一個文化的尊重與學習。
於是李安峰決定用他的鏡頭探索雪巴人攀登能者之外的另一面。三年多的時間李安峰在喜馬拉雅山上拍攝、紀錄,他跟隨雪巴人的腳步,深入理解他們原始的遊牧生活,從食衣住行各方面去理解雪巴人的生活、信仰與文化,進行無數次的田野調查,沒上山的時候就尋找關於雪巴人的文獻記載,努力探索雪巴人四、五百年來的歷史文化。
李安峰不拍雪巴人攀登險峰的搏命犯難,鏡頭也不願聚焦在他們肩背上的重量,他想認識的是登山之外的雪巴人,是還未被觀光經濟推向攀登聖母峰之前的雪巴人。
他不是來揭露瘡疤的,而是跟他們一起追根的。
他是來打破大家對雪巴人登山的刻板印象。
我想說,雪巴人不只是登山,更不是勞工。
為什麼是喜馬拉雅山、為什麼是雪巴人?
或許喜歡登山的山友對珠穆朗瑪峰都有著嚮往,只要踏入西藏跟尼泊爾邊界的這座聖山,一定會接觸到雪巴人,李安峰在尼泊爾天災之前,就已結交幾個雪巴人朋友。2015年尼泊爾發生7.9強震,李安峰得知全世界的救災資源集中在首都加德滿都,山上物資貧脊,沒有得到政府有效率的分配。
「燃眉之急,應當雪中送炭。可是31歲的我,想用金錢來達到救災成效,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熱愛攝影,工作之餘想用攝影留住人生中有意義的故事。想用攝影來幫助人,哪怕只是帶給人一種溫暖與快樂。」於是李安峰拿起相機、還來不急考慮到自己的身體到底行不行,就已到了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下。
事實上,我們能為雪巴人做的付出,絕對比不上他們給予我們的幫助 — — 只要我們人在山裡。「一上山,雪巴人就要幫助你(協助你背負重物、教你在高山上生存等),你還來不及幫助他的!」李安峰回憶初次上山的情境。
李安峰前後去了兩三趟,徒步走了一千多公里,發現山上的問題不是山友殺價剝削雪巴人、或是政府提供的工作保障資源不足、也非雪巴人在生活、尊嚴、性命的選擇與掙扎。(他們必須在地質情況極度不穩的聖母峰上,冒著比一般登山客多20倍以上的遇險機率,為他們的登山客開路、守護他們的安全跟性命。)
而是更重要、更嚴肅的問題 — — 古老文化的流失。
雪巴人的現況
雪巴人(藏語:ཤར་པ),散居在尼泊爾、中國、印度和不丹等國邊境喜瑪拉雅山脈兩側的民族。雪巴人在尼泊爾是少數民族,約四百年前,由於戰亂或天災而移居喜馬拉雅山脈南麓,SHERPA的藏語意思是「從東方來的人」,以名字來紀念自己的根源,念記當年的遷徙路徑。
關於雪巴人從西藏翻越喜瑪拉雅山來到南麓定居,有一個這樣的神話:
將近五百年前,有位名叫奇拉貢布多杰(Kira Gombu Dorje)的獵人,有一天他的獵犬追著一頭麝鹿,穿過了朗喀巴山口,他們一路跟著麝鹿踏入khumbu Yula這條路,最後來到坤布土地肥沃、氣候溫和的谷地,成為最早在此定居的西藏人。
他們本是遊牧民族,氂牛遊牧對整個雪巴人歷史發源有很深遠的影響與份量。例如最讓李安峰與雪巴人驚喜的是,找到了位在海拔5,000多米、Geljen Sherpa家族世代相傳的Yak Cave(註)。只是熟悉那段歷史的年輕雪巴人並不多,因為現實生活,新一代的雪巴人走向高收入的登山產業,傳統遊牧出現斷層。
註:Yak Cave是雪巴人Geljen Sherpa祖傳四代的氂牛洞穴,十年前有七八戶人家,每年會在同一時間回到這一個地方,現在只剩他們一家人守著這個習慣。
全世界的傳統產業裡,大部分因為時代的變遷被淘汰,甚至遺忘。雪巴人的傳統遊牧也不例外。
李安峰隨著雪巴人Dawa走繞無數村莊,他慢慢的發現山上的雪巴年輕人會說德英中日法俄尼,卻不會說雪巴話,他們帶著世界來的遊客,走馬看花,對許多雪巴的文化並沒有給予更多的介紹與解釋。
「走了一大圈下來我才發現到山上最嚴重的問題就是文化流失。」
雪巴人由於常年生活在高山地帶,熟悉地質氣候加上與生俱來的體質體能,是天生的登山嚮導,為各國登山隊提供嚮導和後勤服務已成為雪巴人的主要經濟來源之一。幾乎百分之百的雪巴人都投入這一份危險卻又必要的賭命職業。「登山是雪巴人唯一能從事的職業,因為我們的教育程度不夠,做不了別的工作,這就是我們攀登聖母峰的原因。」國家地理雜誌《高山上的悲歌:現身說法》影片中的雪巴人這樣說。慢慢地,他們擱下自身的傳統文化,也忘了傳統舞蹈怎麼跳了。
當全世界的目光停留在聖母峰,想要征服與證明自己的有錢登山客(攻頂開銷頗高),收入改善了雪巴人的生活經濟,卻也間接搗碎了它們的文化傳統。
「我們必須思考如何拯救彼此,拯救我們的文化與傳統。如果大家意識到這點,就能拯救我們的文化。」《高山上的悲歌:現身說法》影片中一位雪巴登山者Phutashi Sherpa這麼說。
如同李安峰所說:雪巴文化正分分秒秒悄悄流逝,消失在聖母峰影子下。希望有朝一日雪巴人取下世界對他們定義的標籤。讓他們傳統、歷史的歌聲迴盪在世界屋脊之上,生生不息。
世界屋脊下的禮儀之邦
至今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獨自一人踏上這讓我覺得不枉此生的旅程,也許這就是一種信念與夢想在作祟。
李安峰說,這四年來與雪巴人一同遨遊在喜馬拉雅山之上,大自然的嚴酷考驗讓他更確定自己紀錄雪巴人的熱情與信念。「與大自然和平共存的智慧,是雪巴族人給我最感動的啟發。」喜馬拉雅山中的一步一腳印,雖需經歷風霜雨雪的摧殘,但無比的謙卑,卻帶來了洗滌身心靈的重生。
雪巴人的樂天好客、保留純樸民風的可愛,與雪巴人的互動,也讓他更相信真心:「當我們用真心聆聽一個陌生民族的喜怒哀樂,用最純淨的信念理解、尊重並一同探索即將消逝的雪巴文化,是一種歸屬與認同,也是一段段永垂不朽友誼的開始。」
其實當天李安峰還分享了好多雪巴無名英雄的故事,以及雪巴傳統信仰,甚至是驚心動魄的冰瀑醫生(註)。只是這不是專訪,我無法極為詳盡地闡述李安峰之於雪巴人的念想,也無法深入探究他這趟文化紀錄的雪巴旅程,期待他未來持續舉辦攝影個展,書籍出版計畫也順利進行,讓更多人藉由他的鏡頭與文字,理解更深、知道更多,來自世界屋脊下的故事。
註:冰瀑醫生就是幫全世界任何想要登聖母峰的開路先鋒是雪巴高手中的高手。基地營到營地1之前有一段冰河,像巨大的爆米花一樣的冰塊,有些冰塊可能是好幾層樓高,這段路是登聖母峰最危險的地方。也是他們每天靠體力在冰縫中架設樓梯固定繩索。他們平均要背100多個樓梯還有固定一萬多公尺的繩索從基地營一直到營地2。沒有冰瀑醫生,我敢說世界沒有任何團隊有機會登頂哦!(文字來源:Hoysher Sherpa 曙光-雪巴)
追夢追到聖母峰,累嗎?
這絕對是一趟不輕鬆的攝影計畫。
真正執行夢想的時候,不會覺得辛苦。 — — 李安峰這樣說。
這讓我想到講座的開始,李安峰分享他進入攝影的歷程時,說過一句話:「你可以為你的夢想做什麼?」加拿大留學時期,他為了攝影之路在課堂之餘兼職保安,撐過冬天沒有禦寒裝備的停車場、歷經可怕的夜間巡邏、還有被夏天風向擺一道,獵犬便味撲面而來……
以及當他接到人生中的第一張大單:陳奕迅2010年加拿大演場會的攝影,原本只是後台攝影師之一,演唱會結束當晚就交出照片、讓主辦單位看見他的能力,下一場晉身第一排攝影。小小的事例彷彿是一場深刻的身教 — — 如果你得到了一個機會,你會有多珍惜?
【VR360的初衷X李安峰的期許】
【VR360的初衷X李安峰的期許】
如果我們可以將雪巴人的歷史文化如傳統氂牛遊牧的方式,不只用文字圖表來敘述記載。
如果我們加上如 VR360,讓未來的雪巴人年輕人,世界來的旅客可以用雙眼體會到雪巴文化。這將會是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如身歷其境般的觀感來認識雪巴文化。
我相信,如果未來可以把雪巴文化做成教材,當一位年輕雪巴人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讀完了雪巴人的研究文獻。
戴上VR360,看著雪巴祖先如何在世界屋脊之上遨遊生活。將會是一種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感動。
後記:
雪巴人有太多故事值得分享,歷史足跡、山裡的貢獻、古老的遊牧生活、高山上的生存智慧、藏傳佛教的信仰、對聖山的敬仰與信念等,絕對不是一篇文章的篇幅能夠交代完善的,無法在這篇文章完整寫下李安峰鏡頭下無名英雄的故事,確實有點可惜,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跟隨李安峰的鏡頭,一同理解更多並寫下他們的深刻故事。
文字|柯霈婕。木可柯。這樣生活
攝影|莊坤儒